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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維藩從杭州坐船到南潯之時,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這部《明書輯略》流傳已久,隱瞞是瞞不了的,唯有施個釜底抽薪之計,一面派人前赴各地書鋪,將這部書盡數收購回來銷毀,一面趕開夜工,另鐫新版,刪除所有諱忌之處,重印新書,行銷於外。官府追究之時,將新版明史拿來一查,發覺吳之榮所告不實,便可消弭一場橫禍了。當下便將此計說了出來。莊允城驚喜交集,連連叩頭道謝。程維藩又教了他不少關節,某某官府處應送禮若干,某某衙門處應如何疏通,莊允城一一受教,再送程維藩一筆厚禮。

    程維藩回到杭州,隔了一個多月,才將原書及吳之榮的稟帖移送浙江巡撫朱昌祚,輕描淡寫地批了幾個字,說道投稟者是因贓已革知縣,似有挾怨吹求之嫌,請撫台大人詳查。

    吳之榮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時,莊允城的銀子卻如流水價使將出去。其時莊允城的重賂,已經送到將軍衙門、巡撫衙門、學政衙門和湖州知府衙門。朱昌祚接到公事,這等刊書之事,屬學政該管,壓了十多天後,才移牒學政胡尚衡。學政衙門的師爺先擱上大半個月,又告了一個月病假,這才慢吞吞地擬稿發文,將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學官又耽擱了二十幾天,才移文歸安縣和烏程縣的學官,要他二人申復。那兩個學官也早得到莊允城的大筆賄賂,其時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將兩部新版書繳了上去,回稟:「該書平庸粗疏,無裨世道人心,然細查全書,尚無諱禁犯例之處。」層層申復,就此不了了之。

    吳之榮直到在書鋪中發現了新版明史,方知就裡,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書鋪之中,原版書早給莊家買清,當下前赴浙東偏僻州縣搜購,豈知仍然一部也覓不到。他窮愁潦倒,只得廢然還鄉。也是事有湊巧,旅途之中,卻在一家客店中見到店主人正在搖頭晃腦地讀書,一看之下,所讀的便是這部《明書輯略》,借來一翻,竟是原版。這一下大喜過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購,一來他未必肯售,二來手頭銀錢無多,買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書便即溜出店門,心想浙江全省有關官員都已受了莊允城之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吳之榮來到北京,便寫了稟帖,告到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說明莊家如何賄賂官員,改鐫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個月,三處衙門先後駁復下來,都稱細查莊廷鑨所著《明書輯略》一書,內容並無違禁犯例,該革職知縣吳之榮所告,並非實情,顯系挾嫌誣告,至於賄賂官員云云,更系捕風捉影之辭。那通政司的批駁更加嚴厲,說道:「該吳之榮以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貪。」原來莊允城受了程維藩之教,早將新版明史送到了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有關官吏師爺,也早已送了厚禮打點。

    吳之榮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見回家已無盤纏,勢將流落異鄉。其時清廷對待漢人文士極為嚴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處死,吳之榮所告的若是尋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著的對手是富豪之家,這才阻難重重。既無退路,心想拚著坐牢,也要將這件案子干到底,當下又寫了四張稟帖,分呈軍機處的四位顧命大臣;同時又在客店中寫了數百張招紙,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處張貼。他這一著卻大是行險,倘若官府追究起來,說他危言聳聽,擾亂人心,不免有殺頭的重罪。

    那四個顧命大臣,名叫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均是清朝的開國功臣。順治皇帝逝世之時,遺詔命這四大臣輔政。其中鰲拜最為兇橫,朝中黨羽極眾,清廷大權,幾乎盡操於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敵黨對其不利,是以派出無數探子,在京城內外打探動靜。這日得到密報,說道北京城中出現許多招貼,揭發浙江莊姓百姓著書謀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員受賄、置之不理等情。

    鰲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時雷厲風行地辦了起來。便在此時,吳之榮的稟帖也已遞入鰲拜府中。他當即召見吳之榮,詳問其事,再命手下漢人幕客細閱吳之榮所呈繳客店中偷來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實情。

    鰲拜以軍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來歧視漢官和讀書人,掌握大權後便想辦幾件大案,鎮懾人心,不但使漢人不敢興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敵黨不敢有甚異動,當即派出欽差,赴浙江查究。這一來,莊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連杭州將軍松魁、浙江巡撫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員,也都革職查辦。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學之士,無一不鋃鐺入獄。

    顧炎武在呂留良家中,將此案的來龍去脈詳細道來,呂留良聽得只是嘆息。當晚三人聯榻長談,議論世事,說到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種種倒行逆施,終至明室覆亡,入清後漢人慘遭屠戮,禍難方深,無不扼腕切齒。

    次日一早,呂留良全家和顧黃二人登舟東行。江南中產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備有船,江南水鄉,河道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謂「北人乘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後,自運河折而向北,這晚在杭州城外聽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處決了不少官員百姓:莊廷鑨已死,開棺戮屍;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家全家數十口,十五歲以上的盡數處斬,妻女發配瀋陽,給滿洲旗兵為奴。前禮部侍郎李令晰為該書作序,凌遲處死,四子處斬。李令晰的幼子剛滿十六歲,法司見殺得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終於不肯易供,一併處斬。松魁、朱昌祚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凌遲棄市。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處斬。因此案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不計其數。湖州府知府譚希閔到任還只半月,朝廷說他知情不報,受賄隱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禎同處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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