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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之榮對南潯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逐出門來,當下向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註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刪潤飾而成」。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咒詛本朝。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五個兒子同處斬首,朱家的十餘萬財產,清廷下令都賞給吳之榮。
最慘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印工、裝釘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滸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關吏)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閶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著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將書買回。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為意。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累,說他既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家中閒坐?本應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於江南名士,因莊廷鑨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凌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十四人。所謂凌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將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至犯人受盡痛苦,方才處死。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罵。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會只怕也難逃此劫。」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十分掛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卻見上諭中有一句道:「查繼佐、范驤、陸圻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顧炎武將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嘖嘖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將軍所為。」呂留良道:「大力將軍是誰?倒要請教。」黃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做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新,庭園寬大,陳設富麗,與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養了一班崑曲戲班子,聲色曲藝,江南少見。兄弟和伊璜先生向來交好,說得上互托肝膽,便問起情由。伊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確是風塵中的奇遇。」當下便將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查繼佐,字伊璜。(《觚剩》一書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開首說:「浙江海寧查孝廉,字伊璜,才華豐艷,而風情瀟灑,常謂滿眼悠悠,不堪愁對,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越下越大。查伊璜獨飲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臉上頗有郁怒悲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這雪非一時能止,請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進屋,命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干,贊道:「好酒!」
查伊璜給他連斟三杯,那丐者飲得極為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歡喜,說道:「兄台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伊璜暗暗稱異,當即命書僮捧出一大壇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適才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這也使得。」
當下書僮將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內。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餘碗時,臉上仍無甚酒意,查伊璜卻已頹然醉倒。要知那紹興女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卻頗厲害。紹興人家生下兒子女兒,便釀酒數壇至數十壇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將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為「女兒紅」。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醇厚之極。至於生兒子人家所藏之酒,稱為「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饗客了。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的,也襲用了狀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僮將查伊璜扶入內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轉,忙去瞧那乞丐時,只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只覺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台衣衫未免過於單薄。」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道:「些些買酒之資,兄台勿卻。何時有興,請再來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掃榻留賓,簡慢勿怪。」那乞丐接過銀子,說道:「好說。」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遊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鐘,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鑑賞鐘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鍾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鐘竟然離地數尺。那乞丐在鐘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旁,再將古鐘置於原處。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不禁駭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問:「兄台還認得我嗎?」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今日我來做東,大家再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說著將土缽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