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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觀念很強。到了後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鹿鼎記》中特別明顯。韋小寶的父親可能是漢、滿、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主角陳家洛後來也對回教增加了認識和好感。每一個種族、每一門宗教、某一項職業中都有好人壞人。有壞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壞的大官,也有真正愛護百姓的好官。書中漢人、滿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壞人。和尚、道士、喇嘛、書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種各樣的個性和品格。有些讀者喜歡把人一分為二,好壞分明,同時由個體推論到整個群體,那決不是作者的本意。
歷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看。宋遼之際、元明之際、明清之際,漢族和契丹、蒙古、滿族等民族有激烈鬥爭;蒙古、滿人利用宗教作為政治工具。小說所想描述的,是當時人的觀念和心態,不能用後世或現代人的觀念去衡量。我寫小說,旨在刻畫個性,抒寫人性中的喜愁悲歡。小說並不影射甚麼,如果有所斥責,那是人性中卑污陰暗的品質。政治觀點、社會上的流行理念時時變遷,人性卻變動極少。
在劉再復先生與他千金劉劍梅合寫的「父女兩地書」(共悟人間)中,劍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談話,李先生說,寫小說也跟彈鋼琴一樣,沒有任何捷徑可言,是一級一級往上提高的,要經過每日的苦練和積累,讀書不夠多就不行。我很同意這個觀點。我每日讀書至少四五小時,從不間斷,在報社退休後連續在中外大學中努力進修。這些年來,學問、知識、見解雖有長進,才氣卻長不了,因此,這些小說雖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還是要嘆氣。正如一個鋼琴家每天練琴二十小時,如果天份不夠,永遠做不了蕭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諾夫、巴德魯斯基,連魯賓斯坦、霍洛維茲、阿胥肯那吉、劉詩昆、傅聰也做不成。
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許多錯字訛字、以及漏失之處,多數由於得到了讀者們的指正。有幾段較長的補正改寫,是吸收了評論者與研討會中討論的結果。仍有許多明顯的缺點無法補救,限於作者的才力,那是無可如何的了。讀者們對書中仍然存在的失誤和不足之處,希望寫信告訴我。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成是朋友,朋友們的指教和關懷,自然永遠是歡迎的。
二○○二年四月 於香港
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樞!」
「苗人鳳,地倉,合谷!」
一個嘶啞的嗓子低聲叫著。叫聲中充滿了怨毒和憤怒,語聲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似是千年萬年、永恆的詛咒,每一個字音上塗著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枝金鏢連珠發出,射向兩塊木牌。
每塊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繪著同樣的全身人形,一塊繪的是個濃髯粗豪大漢,旁註「胡一刀」三字;另一塊繪的是個瘦長漢子,旁註「苗人鳳」三字,人形上書明人體周身穴道。木牌下接有木柄,兩個身手矯捷的壯漢各持一牌,在練武廳中快步奔走。
大廳東北角一張椅子中坐著個五十來歲的白髮婆婆,口中喊著胡一刀或苗人鳳及穴道名稱。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少年勁裝結束,鏢囊中帶著十幾枝金鏢,聽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稱,右手急揚,一道金光射出,釘向木牌。兩個持牌壯漢頭戴鋼絲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襖再罩牛皮背心,手戴皮手套,唯恐少年失了準頭,金鏢招呼到他們身匕。兩人躥高伏低,搖擺木牌,要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窗口,伏著一個少女、一個青年漢子。兩人各在窗紙上舔濕了,弄出小孔,右眼湊著向里偷窺。兩人見那少年身手不凡,發鏢甚准,不由得互相對望一眼,臉上都露出訝異神色。
天空黑沉沉地堆滿了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夾著一陣陣電閃雷轟,勢道嚇人。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下,刷刷聲響,直濺到窗外兩個少年男女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湊眼到窗洞上去看時,只聽得那婆婆說道:「準頭還可將就,就是沒勁,今日就練到這裡。」說著慢慢站起。
少女拉了那漢子一把,急忙轉身,向外院走去。那漢子低聲道:「這是什麼玩意?」那少女道:「什麼玩意?自然是練鏢了。這人的準頭算是挺不錯了。」那漢子道:「難道練鏢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幹嗎寫了什麼胡一刀、苗人鳳?」那少女道:「這就有點邪門。你不懂,我怎麼就懂了?咱們問爹爹去。」
這少女十八歲上下年紀,一張雪白晶瑩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著一股充滿了勁力的活潑青春氣息。那漢子濃眉大眼,比少女大著六七歲,神情粗豪,臉上生滿紫色小瘡,相貌有點醜陋,但步履輕健,精神飽滿,英氣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紅白白的臉經水一洗,更顯嬌嫩。那漢子愣愣地望著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故意歪了雨笠,讓笠上雨水流入了他衣領。那漢子看得出神,竟自不覺。那少女撲哧一笑,輕輕叫了聲:「傻瓜!」走進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