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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道:「我見總舵主萬里迢迢,從回疆來到北京,只為了一祭墓中這位姑娘,情深義重,世所罕見。在下昔日曾受這位馬姑娘一言之恩,無以為報,心中不安。她臨死之際掛念兩事,死難瞑目。一件是想念她兩個愛子,天幸常氏雙俠兩位前輩已救了出來,另一件卻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賊,仍盼和他一敘。雖說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復可憐,但情之所鍾……」說到這裡,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辭,想到的卻是自己「情之所鍾」的那個變了尼姑的美麗姑娘。
陳家洛道:「我明白啦!你要我假冒那個傷天害理、負心薄倖的福康安,去安慰一下這位多情多義的馬姑娘?」胡斐低聲道:「正是!」
群雄均覺胡斐這個荒唐的念頭果然異想天開之至,可是誰也笑不出來。
陳家洛眼望遠處,賭然出神,說道:「墓中這位姑娘臨死之際,如能見我一面,那是多麼的快活!可惜終難如願……」轉頭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見見這位馬姑娘。」
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陳家洛叱吒風雲,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推服,自己只是個無名晚輩,今日初會,便求他去做這樣一件荒誕不經之事,話一出口,心中便已後悔,可是他竟一口答允,以後這位總舵主便要自己赴湯蹈火,也是萬死不辭了。
群雄上了馬,由胡斐在前帶路,天將黎明時到了藥王廟外。
胡斐雙手抱了兩個孩子,伴同陳家洛走進廟去。只見一間陰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燈如豆,油已點干,燈火欲熄未熄。馬春花躺在坑上,氣息未斷。
兩個孩子撲向榻上,大叫:「媽媽,媽媽!」馬春花睜開眼來,見是愛子,陡然間精神一振,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裡,叫道:「孩子,孩子,媽想得你們好苦!」三個人相擁良久,她轉眼見到胡斐,對兩個孩子道:「以後們跟著胡叔叔,好好聽他的說話……你們……拜了他做義……義……」
胡斐知她心意,說道:「好,我收了他們做義兒,馬姑娘,你放心吧!」馬春花臉露微笑,道:「快……快磕頭,我好……好放心……」兩個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頭去。
胡斐讓他們磕了四個頭,伸手抱起兩人,低聲道:「馬姑娘,你還有什麼吩咐麼?」馬春花道:「我死了之後,求你……求你將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師哥的墳旁……他很可憐……從小便喜歡我……可是我不喜歡……不喜歡他。」
胡斐突然之間,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敵、商寶震在屋外林中擊死徐錚的情景來,心中又是一酸,說道:「好,我一定辦到。」沒料到她臨死之際竟會記得丈夫,傷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歡,他深恨福康安,聽馬春花記得丈夫,不記得那個沒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過,哪知馬春花幽幽嘆了口氣,輕輕地道:「福公子,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陳家洛進房後一直站在門邊暗處,馬春花沒瞧見他。胡斐搖了搖頭,抱著兩個孩兒悄悄出房。陳家洛緩步走到她床前。
胡斐跨到院子中時,忽聽得馬春花「啊」的一聲叫。這聲叫喚之中充滿了幸福、喜悅、深厚無比的愛戀。
她終於見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廟門,忽聽得笛聲幽然響起,是金笛秀才余魚同在樹下橫笛而吹。胡斐心頭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東商家堡,依稀曾聽人這樣纏綿溫柔地吹過。
這纏綿溫柔的樂曲,當年在福康安的洞簫中吹出來,挑動了馬春花的情懷,終於釀成了這一場冤孽。
金笛秀才的笛子聲中,似乎在說一個美麗的戀愛故事,卻也在行寫這場情愛之中所包含的苦澀、傷心和不幸。廟門外每個人都怔怔地沉默無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淒涼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個騎在白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撲在地上大哭一場。即使是豪氣逼人的無塵道長,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美麗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騙得他斬斷了自己的一條臂膀……
笛聲悠緩地淒涼地響著。
過了好一會兒,陳家洛從廟門裡慢慢踱了出來。他向胡斐點了點頭。胡斐知道馬春花離開這世界了。她臨死之前見到了心愛的兩個兒子,也見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陳家洛說了些什麼,是責備他的無情薄倖呢,還是訴說自己終生不渝的熱情?除了陳家洛之外,這世上是誰也不知道了。
胡斐拜託常氏雙俠和倪氏昆仲,將馬春花的兩個孩子先行帶到回疆,他料理了馬春花的喪事之後,便去回疆和眾人聚會。
陳家洛率領群雄,舉手和胡斐、程靈素作別,上馬西去。
胡斐始終沒跟他們提到圓性。奇怪的是,趙半山、駱冰他們也沒提起。是不是圓性已經會到了他們,要他們永遠別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第二十章 恨無常
忙亂了半晚,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後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臉。程靈素從背後包裹中取出燒餅,兩人和著溪中清水吃了。胡斐連番劇斗,又兼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酸腳軟,神困力倦,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復,又回去藥王廟。
兩人回進僧舍,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馬春花死在床上,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胡斐垂淚道:「她要我將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風聲緊急,到處追拿你我二人。這當兒又哪裡找棺木去?不如將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靈素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