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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聲冷笑傳進廳來,田歸農和那美婦登時便如聽見了世上最可怕的聲音一般,二人面如白紙,身子發顫。田歸農出力推那美婦背心,將那美婦推入車中,飛身而起,跨上騾背,雙腿急夾,揮鞭催騾快走。哪知他連連揮鞭,這騾子只跨出兩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眾人站在廳口,從水簾一般的大雨中望出去。只見一個又高又瘦的大漢,左手抱著個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車車轅。那騾子給田歸農催得急了,低頭弓腰,四蹄一齊發勁,但大漢拉著車轅,大車竟似釘牢在地下一般,動也不動。
那大漢又冷笑一聲。田歸農尚自遲疑,車中美婦已跨出車來,向那大漢瞧也不瞧,昂然走進廳去。田歸農慢慢跨下騾背,也跟著進廳。他全身給雨淋得濕透,卻似絲毫不覺,目光呆滯,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婦招手叫他過去,坐在她身邊。
那高瘦大漢大踏步進廳,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打開包裹,裡面包著個女孩,約莫兩三歲年紀,雙頰通紅,閉著雙眼。那大漢怕冷壞了孩子,抱著她在火邊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熟睡,臉色白裡透紅,甚是可愛,長長的睫毛旁卻掛著兩顆淚珠。
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三人扶著馬行空起來,見田歸農對那高瘦大漢如此害怕,都是又驚又喜。馬春花道:「爹,你傷處還好麼?這……這人是誰?」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金面佛苗……苗大俠……」一句話剛說完,已痛得暈了過去。大廳之上,飛馬鏢局的鏢頭和趟子手集在東首,閻基與群盜集在西首,三名侍衛與商寶震站在椅子之後,各人目光都瞧著苗人風、田歸農與美婦三人。
苗人風凝視懷中幼女,臉上愛憐橫溢,充滿著慈愛和柔情,眾人若不是適才見到他一手抓住大車,連健騾也無法拉動的驚人神力,真難相信此人身負絕世武功。
那美婦神態自若,呆呆望著火堆,嘴角邊掛著一絲冷笑,只有極細心之人,才見到她嘴唇微微顫動,顯得心裡甚為不安。
田歸農臉如白紙,望著院子中的大雨。
三個人的目光瞧著三處,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自安安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但三人心中,卻如波濤洶湧,有大哀傷,有大決心,也有大恐懼。
第二章 寶刀和柔情
苗人風望著懷裡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臉,腦海中出現了三年多前的往事。這件事已過了三年多,但就像是剛過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著傾盆大雨,三年前的那一天,下的卻是雪,漫天遍野鵝毛一般紛紛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滄州道上。時近歲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鳳騎著一匹高頭長腿黃馬,控轡北行。十年前的臘月,他與遼東大俠胡一刀在滄州比武,以毒刀誤傷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與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氣相侔,兩入化敵為友,相敬相重,豈知一招之失,竟爾傷了這位生平唯一知己。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縱橫海內,只有遇到了這位遼東大俠,二人比武五日,聯床夜活,這才遇到了真正敵手,這才是真正的肝膽相照,傾心相許……苗人風為了此事,十年來始終耿耿於懷,鬱鬱寡歡。
胡一刀夫婦逝世十年之期將屆,苗人鳳去年這時曾去祭過亡友夫婦之墓,見墓磚有些殘破了,拿了銀子,叫人修整。這時左右無事,又千里迢迢地從浙南趕來,他要再到亡友夫婦墓前去察看,殘破處暈否已經修好。風雪殘年,馬上黃昏,苗人鳳愈近滄州,心頭愈沉重。他縱馬緩行,心中在想:「當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與胡氏夫婦三騎漫遊天下,叫貪官惡吏、土豪巨寇,無不心驚膽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聽身後車輪壓雪,一個車夫卷著舌頭「得兒」聲響,催趕騾子,擊鞭噼啪作聲,一輛大車從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來。拉車的健騾口噴白氣,衝風冒雪,放蹄急奔。大車從苗人風身旁掠過,忽聽得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從車中送了出來:「爹,到了京里,你就陪我去買宮花兒戴……」這是江南姑娘極柔極清的語聲,在這北方莽莽平原的風雪之中,甚不相襯。
突然之間,騾子左足踏進……一個空洞,登時向前蹶躓。那車夫身子前傾,隨手上提,騾子借力提足,繼續前奔。苗人鳳暗暗詫異:「那車夫這一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強的膂力,看來是位風塵奇士,怎地去趕大車?」
思念未定,只聽得腳步聲響,後面一個腳夫挑了一擔行李,邁開大步趕了上來。這擔行李壓得一根棗木扁擔直彎下去,頗為沉重,但那腳夫行若無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腳甚輕。苗人鳳更加奇怪:「這腳夫非但力大,而且輕功更加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蹺:「這腳夫似在追蹤前面那車,看來會有兇殺尋仇之事。」當下提著馬韁,不疾不徐地遙遙地跟在大車之後,要待看個究竟。
行出數里,見那腳夫雖肩上壓著沉重行李,仍奔跑如飛,忽聽身後銅片兒丁丁當當響,一條漢子挑著副補鍋的擔子,虛飄飄地趕來。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輕,輕功之佳,武林中甚為罕見。苗人鳳尋思:「又多了一個。這人是哪一派的?」但見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滿了白雪,在風中一晃一飄,走得歪歪斜斜,登時省起:「這身奈何功是鄂北鬼見愁鍾家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