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頁
袁紫衣一愕,站起身來,飛快地向胡斐掠了一眼,只見他臉上顯得甚是扭泥拔尬。程靈素這一番話,突然吐露了胡斐的心事,實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狽,但目光之中,卻滿含款款柔情。
袁紫衣上排牙齒一咬下唇,說道:「我是個苦命人,世上的好事,全跟我無緣。我有時情不自禁,羨慕人家的好事,可是老天註定了的,我一生下來便命苦,比不上別人!人家對我的好意,我只好心裡感激,卻難以報答,否則師父不容、菩薩不容、上天不容……胡大哥,我天生命苦,自己做不了主,請你原諒……」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了,淚水撲簌簌地掉在胸前,驀地里縴手一揚,噗的一聲,扇滅了燭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靈素擁是一驚,忙奔到窗邊,但見宿雨初晴,銀光揮地,早不見了袁紫衣的人影,回過頭來,月光下只見桌上兀自留著她的點點淚水。
第十五章 華拳四十八
兩人並肩站在黑暗之中,默然良久,忽聽得屋瓦上喀的一聲響。胡斐大喜,只道袁紫衣去而復回,情不自禁地叫道:「你……你回來了!」忽聽得屋上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胡大爺,請你借一步說話。」聽聲音是那個愛劍如命的聶姓武官。
胡斐道:「此間除我義妹外並無旁人,聶兄請進來喝杯酒。」
這姓聶的武官單名一個鉞字,那日胡斐不毀他寶劍,一直好生感激,當袁紫衣和秦耐之、王劍英、周鐵鷦三人相鬥之時,見胡斐頗有偏祖袁紫衣之意,便始終默不作聲,這時聽胡斐這般說,當即躍下,說道:「胡大哥,你的一位舊友命小弟前來,請胡大哥大駕過去一會兒。」
胡斐奇道:「我的舊友?那是誰啊?」聶鉞道:「小弟奉命不得泄露,還請原諒。胡大哥見面自知。這位朋友心中對胡大哥好生感激,決無半分歹意。」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道:「二妹,你在此稍待,我天明之前必回。」程靈素轉身取過他的單刀,道:「帶兵刃麼?」胡斐見聶鉞腰間未系寶劍,道:「既是舊友見招,不用帶了。」
兩人從大門出去,門外停著一輛兩匹馬拉的馬車,車身金漆紗圍,甚是華貴。胡斐尋思:「難道又是鳳天南這廝施什麼詭計?這次再叫我撞上,縱是空手,也一掌將他斃了。」
兩人進車坐好,車夫鞭子一揚,兩匹駿馬發足便行。馬蹄擊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響聲喟囀,靜夜聽來,分外清晰。京城之中,宵間本來不許行車馳馬,但巡夜兵丁見到馬車前的紅色無字燈籠,側身讓在街邊,便讓車子過去了。
約莫行了半個時辰,馬車在一堵大白粉牆前停住。聶鉞先跳下車,引著胡斐走進一道小門,沿著一排鵝卵石鋪的花徑,走進一座花園。這園子好大,花木繁茂,亭閣、迴廊、假山、池沼,一處處似乎無窮無盡,亭閣之間往往點著紗燈。
胡斐暗暗稱奇:「鳳天南這廝也真神通廣大,這園子若非一二百萬兩銀子,休想買得到手。他在佛山積聚的造孽錢,當真不少。」但轉念又想:「只怕未必便是姓鳳的奸賊。他再強也不過是廣東一個土親惡霸,怎能差得動聶鉞這等有功名的武官?」
尋思之際,聶鉞引著他轉過一座假山堆成的石障,過了一道木橋,走進一座水閣。閣中點著兩枝紅燭,桌上擺列著茶碗細點。轟鉞道:「責友這便就來,小弟在門外相候。」說罷轉身出門。
胡斐看這閣中陳設,但見精緻雅潔,滿眼富貴之氣,宣武門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十分華麗,但和這小閣相比,卻又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了。西首牆上懸了一個條幅,正楷書著一篇莊子的《說劍》,下面署名的是當今乾隆皇帝之子成親王。胡斐自也不知這篇文字乃後人偽作,並非真是莊子所撰。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便默默誦讀,好在文句淺顯,倒能明白:「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心想:「福大帥召集天下掌門人大會,不知是否在學這趙文王的榜樣?」
待讀到:「……臣之劍,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說之日:天下無敵矣。莊子日: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他心道:「莊子所說此人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那自是天下無敵了,看來這莊子是在吹牛。至於『示虛開利,後發先至』那幾句話,確是武學中的精義,不但劍術是這樣,刀法拳法又何嘗不是?」
忽聽得背後腳步之聲細碎,隱隱香風撲鼻,他回過身來,見是個美貌少婦,身穿淡綠紗衫,含笑而立,正是馬春花。
胡斐立時明白:「原來這裡是福康安的府第,我怎會想不到?」
馬春花上前道個萬福,笑道:「胡兄弟,想不到又在京中相見,請坐,請坐。」說著親手捧茶,從果盒中拿了幾件細點,放在他身前,又道:「我聽說胡兄弟到了北京,好生想念,急著要見見你,要多謝你那一番相護的恩德。」
胡斐見她發邊插著一朵小小白絨花,算是給徐錚戴孝,但衣飾華貴,神色間喜溢眉梢,哪裡是新喪丈夫的寡婦模樣?淡淡地道:「其實都是小弟多事,早知是福大帥派人來相迎徐大嫂,也用不著在石屋中這麼擔驚受怕了。」
馬春花聽他口稱「徐大嫂」,臉上微微一紅,道:「不管怎麼,胡兄弟義氣深重,我總是十分感激的。奶媽,奶媽,帶公子爺出來。」東首門中應聲進來兩個僕婦,攜著兩個孩兒。兩孩向馬春花叫了聲「媽!」靠在她身旁。兩個孩兒面貌一模一樣,本就玉雪可愛,這一衣錦著緞,掛珠戴玉,更顯得珍重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