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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既把滿清韃子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對當今崇禎皇帝竟也絲毫不留情面,說他「昏庸無道,不辨忠奸」、「剛愎自用,傷我元戎」、「自壞神州萬里長城,甘為炎黃苗裔罪人」。對當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張朝唐聽得驚疑不定。哪知祭文後面愈來愈凶,竟把崇禎皇帝的列祖列宗也罵了個痛快,什麼「功勳蓋世則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鴆」,那是說明太祖殺害徐達、劉基等功臣之事;後來又罵神宗亂征礦稅,荼毒百姓;熹宗任用閹黨,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殺頭,便是入獄,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敵大臣,都慘遭殺害。
這篇祭文理直氣壯,一字一句都打入張朝唐心坎里去,他雖遠在外國,但中土大事,也曾知聞。祭文後半段是「我督師威震寧遠,殲彼巨酋」等一大段頌揚武功的文字,更後來又再痛罵崇禎殺害忠良。
張朝唐聽到這裡,才知道這神像原來是連破清兵、擊敗清太祖努爾哈赤、使清人聞名喪膽的薊遼督師袁崇煥。他抬頭再看,見那神像栩栩如生,雙目遠矚,似是痛惜異族入侵,占我河山,傷我黎民,恨不能復生而督師遼東,以御外侮。
這時祭文行將讀完,張朝唐卻聽得更加心驚,原來祭文最後一段是與祭各人的誓言,立誓:「並誅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師在天之靈。」祭文讀畢,贊禮的人唱道:「對督師神像暨列位殉難將軍神主叩首。」眾人俯身叩頭。
一個幼童全身縞素,站在前列,轉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張朝唐和楊鵬舉又吃了一驚,原來這幼童便是那天農舍中所遇的小小牧童。
眾人叩拜已畢,站起身來,都是淚痕滿面,悲憤難禁。孫仲壽對張朝唐道:「張兄大才,小弟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處,請予刪削。」張朝唐連稱:「不敢。」孫仲壽命人拿過文房四寶來,說道:「小弟邀張兄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大手筆,於我袁督師的勳業更增光華。也好叫世人知道,袁督師蒙冤遭難,普天共憤,中外同悲,並非只是我們舊部的一番私心。」
張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原來為此,不由得好生為難。袁崇煥被朝廷處死,是因崇禎糊塗昏庸,不明忠奸是非,聽信奸臣和太監的挑撥,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浡泥之時,也曾聽得幾個廣東商人痛哭流涕地說起過。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說冤枉,便是誹謗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紙詔書來到浡泥國,連父親都不免大受牽累。可是孫仲壽既這麼說,在勢又不能拒絕,情急之下,靈機忽動,想起在浡泥國時所看過的兩部小說,一部是《三國演義》,一部是《精忠岳傳》。他讀書有限,不能如孫仲壽那麼駢四驪六地大做文章,當下微一沉吟,振筆直書:「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覆,諸葛星殞。嗚呼痛哉,伏維尚饗。」他說的是古人,萬一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據此而定罪名。
孫仲壽本想他是一個海外士人,沒什麼學問,也寫不出什麼好句子來,只盼他稱讚幾句袁督師的功績,也就是了,待見他寫下了這六句,十分高興。張朝唐把袁崇煥比之於諸葛亮和岳飛,自是推崇備至,無以復加。清人為金人後裔,皆為女真族,自稱後金,滿清初立國時,國號便仍稱為「金」。岳飛與袁崇煥皆抗金有功而死於昏君奸臣之手,兩人才略遭遇,頗有相同之處,倒不是胡亂瞎比的。
孫仲壽把這幾句話向眾人解釋了,大家轟然致謝,對張楊兩人神態登時便親熱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孫仲壽道:「張兄文筆不凡,武穆諸葛這兩句話,榮寵九泉。小弟待會叫他們刻在祠堂旁邊的石上,要令後人得知,我們袁督師英名遠播,連萬里之外的異邦士民也盡皆仰慕。」張朝唐作揖遜謝。
各人叩拜已畢,各就原位坐下。那贊禮的人又喊了起來:「某某營某將軍」、「某某鎮某總兵」,喊了一個武將官銜,便有一人站起來大聲說話。張朝唐聽了官銜和言中之意,得知這些人都是袁崇煥的舊部。他被害之後,各人憤而離軍,散處四方,今日是袁督師遭難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鄉廣東東莞附近的聖峰嶂相聚,祭奠舊帥。聽他們話中之意,似乎尚有什麼重大圖謀。
當贊禮人叫到「薊鎮副總兵朱安國」時,一人站了起來。張朝唐和楊鵬舉都心頭一震,原來這人便是引導他們躲入密室的那個農夫,楊鵬舉心想:「原來他是抗清的薊遼大將,那麼我敗在他手裡,也不枉了。」
只聽他朗聲說道:「袁公子這三年來身子壯健,武藝大有進步,書也讀了不少,我和倪、羅兩位兄弟的武功已盡數傳給了他,請各位另推明師。」孫仲壽道:「咱們兄弟中,還有誰武功更高得過你們三位的,朱將軍不必太謙。」朱安國道:「袁公子學武聰明得很,我們三個已掏完了袋底身家,真的沒貨色啦,的確要另請名師,以免耽誤他功夫。」孫仲壽道:「好吧,這事待會兒再議,誅奸的事怎麼了?」
那個先前會過的姓倪的農夫站起身來,說道:「那姓范的奸賊是羅參將前個月趕到浙江誅滅的。姓史的奸賊,十天前被我在潮州追到。兩人的首級在此。」說罷從地上提起布囊,取出兩個人頭來。
眾人有的轟然叫好,有的切齒痛罵。孫仲壽接過人頭,供在神像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