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頁
焦宛兒在山下遠處另行找到一個隱僻的山洞,移了袁承志過去養傷,以防清兵來清理戰場時發現。如此過了月余,承志的創傷終於大好了,勉力可出洞行走。他內力根底本極深厚,自己既可行功,傷勢好得更快。
這一日崔希敏與安小慧在海邊閒逛,撞到兩名渤海派的弟子,一談之下,知是他們首領洪勝海派人前來打探崇字營的信息。雙方約定次日再在原地相會。安小慧回去稟告承志,承志命她去約洪勝海前來相會。次日洪勝海帶同十餘名部屬,前來參見,說起同袍傷亡眾多,各人均感傷痛。
洪勝海慰問承志創傷,甚是關懷。袁承志道:「勝海,敵眾我寡,我們打一仗敗一仗,這次更加全軍覆沒,只好照你當日所言,上山落草,聚了兵後,再來跟韃子拼命。唉!再拼命,也只不過再送命罷了。」洪勝海道:「相公,上山落草原是善策,但這一帶並無高山峻岭,須得到魯東一帶占山,遠水救不得近火,小人帶得有數十艘大沙船在海邊,咱們暫且落海避他一避。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袁承志與何惕守等正感給逼得局處海隅,更無退避之處,聽得洪勝海帶同渤海派大批船隻,正可解燃眉之急,大喜之下,都拍手贊好,便率同眾人上船入海。
眾人上得海船,有酒有肉,飽餐了一頓,一時精神為之一振。洪勝海知曉南明局勢,說起淮泗四將的近況,高傑為河南總兵許定國所殺,劉良佐及劉澤清降清,黃得功陣前自殺,清軍由多鐸統領,攻入南京,明總兵田雄擁福王宏光皇帝降清;馬士英逃到杭州,其後逃到福建,為清兵所俘殺死。
袁承志環顧四方,心灰意懶,眼見各地擁兵將領紛紛降清,明軍敗兵大都編人了清兵漢軍旗,清兵更加勢大。自己決不降清,但兵財俱缺,無力單獨抗清,又不能去川陝依附張獻忠。他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卻無處分邦國大事的權謀韜略,最後勢必死難殉國,就和爹爹及史閣部那樣,當此國難綦深之際,也無別的命運。但看到青青、何惕守、焦宛兒、安小慧等玉貌紅顏,如花盛放,難道要這些巾幗女兒,也都為國捐軀?轉念又想:「男兒殉國,女兒也同時殉難,分什麼彼此?」心中忽然轉過一個念頭:「幸好阿九遠在藏邊,她有時會想到我麼?」其實他自該料到,阿九朝思暮想,便在等待他袁承志到來,豈僅「有時想到」而已。
他彷徨無計,意興蕭索。想起張朝唐曾說起浡泥國民風淳樸,安靜太平,說道:「中原大亂,公子心緒不佳,何不到淳泥國去散散心?」袁承志心想就算上山落草,此後數十年中,終究不能忘了阿九,年年月月的三心兩意,總有一天會管不住自己,突然間遠走藏邊去尋阿九,自己受傷時青青如此相待,如何可以負她;但若遠在海外,從此不歸,既遠離了國難家仇,亦免得負人不義,終生良心不安,但事不兩全,不負青青,卻不免辜負阿九了。只不過寄人籬下,也無意趣,何況國破家亡之餘,避難海外,懦怯偷生,畏首畏尾,實非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也對不起成千成萬與自己出死入生、間關百戰的戰友袍澤,但算來算去,要守著「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十六字,除了遠走異國,委實走投無路;忽然想起那西洋軍官所贈的一張海島圖,於是取了出來,詢問此是何地。洪勝海道:「那是在浡泥國左近大海中的一座島嶼,眼下為紅毛國海盜盤踞,騷擾海客。」
袁承志一聽之下,神遊海外,壯志頓興,拍案長嘯,說道:「咱們就去將紅毛海盜驅走,暫且到這海島上去做化外之民吧。」
於是命眾海船開向南岸大清河口,在鐵門關海外停泊等候,他創傷痊癒,便回上華山,告別師父,稟明掌門大師兄要到海外暫居,待局勢有變,再來獻身報國。沙天廣、程青竹、崔秋山等豪傑不願去國遠離,便分別覓地占山落草,各人宣誓遵守「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的十六字訣,與承志等灑淚而別。
袁承志遙望藏邊,心懸阿九,無可奈何下,只得率同青青、何惕守、啞巴、羅立如、焦宛兒、安小慧、安大娘、崔希敏等人,及孟伯飛父子、胡桂南、鐵羅漢等豪傑,以及少數願意隨他出海冒臉的崇字營殘餘人眾,上船揚帆出海,得了洪勝海的渤海派眾海盜之助,遠征異域,終於在海外開闢了一個新天地。正是:萬里霜煙回緣鬢,
十年兵甲誤蒼生。
(全書完)
(歸辛樹、何惕守、阿九等少數人之事跡,在《鹿鼎記》書中續有敘述。)
後記
《碧血劍》是我的第二部小說,作於一九五六年。書末所附的《袁崇煥評傳》,寫作時間稍遲。
《碧血劍》以前曾作過兩次頗大修改,增加了四分之一左右的篇幅,這一次修訂,改動及增刪的地方仍很多。修訂的心力,在這部書上付出最多。初版與目前的三版,簡直是面目全非。
小說中寫李自成於大勝後殺曹操羅汝才、李岩,排擠張獻忠、「左革五營」及其他同伴,正史中有載,亦有參考野史、雜書者。王春瑜先生關於李自成的作風,有文多作指教,我的看法雖頗不同,對他的評論仍表感謝。對復旦章培恆教授及北大嚴家炎教授兩位的指教與鼓勵,特別心有銘感。
第三次改寫,除了設法改動原來小說中若干過分不自然的處所(如五毒教、玉真子的部分)外,還加重了袁承志對阿九的矛盾心理,這是人生中一個永恆的常見主題:「愛情可能因其中一方變心而受到損害。」中國的傳統小說一般多寫愛情的豎貞,除唐人傳奇(如崔鶯鶯、霍小玉)、明人小說(如杜十娘、珍珠衫)外,少寫「愛情中的變心」。這次試寫了「倫理道德」與「無可奈何的變心」之間的矛盾這個人生題目,企圖在《碧血劍》全書強烈的政治氣氛中加入一些平常人的生命與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