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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儀對袁承志望了一眼,悽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麼我什麼事也不必瞞你,只求袁相公待會兒把他去世時的情形,說給我們母女倆知道……那麼……」
她說到這裡,聲音又哽咽了,隔了一會兒,說道:「那時我不懂他為什麼這樣狠,其實也不想懂。爹爹不許我們走出大門一步,我好氣悶,每天只能在園子裡玩玩。爹爹還說,沒哥哥們陪著,女孩子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去園子裡。這天是陽春三月,田裡油菜花的香味一陣陣從窗外吹進來,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聞聞田野里那股風的鮮氣,可是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這麼好的天氣,卻把我悶悶地關在屋裡。我真想獨自個溜出去一會兒,可是想起爹爹那嚴厲的神氣,又不敢啦。這天下午,我和二房裡的三姊姊、五房裡的嫂嫂,還有南揚哥你和天霸哥,我們五個人在園子裡玩,我在盪鞦韆,越盪越高。身子飄了起來,從牆頭上望出去,見到綠油油的楊柳,一株株開得茂盛的桃花,真是高興。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聲,仰天跌倒,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錐,當場就打死了。南揚哥你呢?我記得你馬上逃進了屋,把我們三個女人丟在外面。」
溫南揚漲紅了臉,辯道:「我打不過他,不走豈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
溫儀道:「我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只見牆頭一個人跳了下來,剛好站在我的鞦韆上。他用力一盪,鞦韆飛了起來,他將我攔腰抱住,我接著只覺得騰雲駕霧般地飛了出去。我以為這一下兩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著我,右手在牆外大樹枝上一扳,便又彈了起來,輕輕地落在數丈之外。這時我嚇糊塗了,舉起拳頭往他臉上亂打。他手指在我肩窩裡一點,我登時全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啦。只聽得後面很多人大聲叫嚷追趕,但後來聲音越來越遠。他夾著我奔了半天,上了一座高峰,進了一個懸崖峭壁上的山洞。他解了我穴道,望著我獰笑。我忽然想起了那兩位嫂嫂,心想與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乾淨,就一頭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後心一拉,我才沒撞死,留下了這個疤。」說著往自己額上一指。袁承志見那傷疤隱在頭髮叢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來長,深入頭頂,看來當時受傷著實不輕。
溫儀嘆道:「倘若就這麼讓我撞死了,對他自己可好得多,誰知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時我昏了過去,等醒來時,見身上裹著一條毯子,我一驚又險些暈了過去。後來見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才稍稍放了些心,想是他見我尋死,強盜發了善心,便沒下手害我。我緊緊閉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連心裡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尋死,那兩天之中,日夜都守著我。跟我說話,我自然不答。他煮了東西給我吃,我只是哭,什麼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見我餓得實在不成樣子了,於是熬了一大碗肉湯,輕聲輕氣地勸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鼻子,把肉湯往我口裡灌,這樣強著我喝了大半碗湯。他手一松,我就將一口熱湯噴在他臉上。我是要激他生氣,乾脆一刀殺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樣,賣到妓院堂子裡去活受罪。哪知他並不發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臉上湯水,呆呆望著我,不住嘆氣。」
袁承志和青青對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間紅暈滿臉。
溫儀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對我說:『我唱小曲兒給你聽好嗎?』我說:『我不愛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我還當你是啞巴,原來是會說話的。』我罵道:『誰是啞巴來著?見了壞人我就不說話。』他不再言語了,高高興興地唱起山歌來,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來,他還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裡住著,哪裡聽見過這種……這種山歌。」
溫南揚喝道:「你又怕聽又想聽,是不是?誰耐煩來聽你這些不要臉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訴爺爺們。」溫儀道:「由他說去,我早就什麼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媽,你再說下去。」
溫儀道:「後來我蒙朦朧朧地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卻不見了他,我想一個人逃回家來。可是這山洞是在一個山峰頂上,山峰好陡,沒路可下,只有似他這般輕功極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時他回來了,給我帶來了許多首飾、脂粉。我不要,拿起來都拋入了山谷里。他可也不生氣,晚上又唱歌給我聽。
「有一天,他帶了好多小雞、小貓、小烏龜上山峰來,他知道我不忍心把這些活東西丟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貓兒玩,餵小烏龜吃東西,晚上唱歌給我聽。我在山洞裡睡,他從來不踏進山洞一步。我見他不來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東西了。可是一個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說話。他始終對我很溫柔很和氣,爹爹和媽媽都沒他待我這麼好。
「又過得幾天,他忽然板起了臉,惡狠狠地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來。他嘆了口氣,哄我別哭。那天晚上我聽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傷心。不久,天下起大雨來,他仍是不進洞來,我心中不忍,叫他進山洞來躲雨,他也不理。
「我問他為什麼哭,他粗聲粗氣說:『明天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這天害死了。明天我說什麼也得殺一個人來報仇。你家裡現下防備很嚴,請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禪師作幫手,哼,這兩人雖然厲害,我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他咬牙切齒的,冒著大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時,他還是沒回來,我倒有些記掛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