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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會兒,安大人換了話題:「我記掛小慧,叫人來接她。幹嗎你東躲西逃,始終不讓她跟我見面?」安大娘道:「我跟她說,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多有本事,多有志氣,就可惜壽命短些!」語氣中充滿了怨憤。安大人道:「你何苦騙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從前倒真是個有志氣的好人,哪知道……」說到這裡,聲音哽咽起來,接著又恨恨地道:「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我恨不得殺了你。」安大人道:「咦,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說我害死了你丈夫?」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是個好男子,不知怎的忽然利祿薰心,妻子不要了,女兒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發大財……我從前的好丈夫早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啦!」袁承志聽了,心下惻然。
安大娘道:「我丈夫名叫安劍清,本是個江湖好漢,不是給你這錦衣衛長官安大人害死了麼?我丈夫有位恩師楚大刀楚老拳師,是我爹爹,是安大人害死的。楚老拳師的夫人、兒子,都給這安大人逼死了……」安大人安劍清怒喝:「不許再說!」安大娘道:「你這狼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鈀。」安劍清道:「官府要楚大刀去問話,又不一定。難為他。他幹嗎拿刀子要殺我?他妻子兒子是自殺的,又怪得誰?」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誰叫他收了這麼個好徒弟。這徒弟又凍又餓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藝,養大他……」她越說越怨毒。安劍清猛力一拍桌子,喝道:「今天你我夫妻相見,是何等美事,盡提那死人幹嗎?」安大娘叫道:「你要殺便殺,我偏偏要提!」
袁承志從兩人話中琢磨出來:楚大刀一手養大了安劍清,教了他武功。還把女兒安大娘嫁了他,不料安劍清貪圖富貴,投入錦衣衛當差,安大娘的父母兄長均為錦衣衛害死。安大娘氣忿不過,跟丈夫決裂分手。從前胡老三來搶小慧,安大娘東奔西避,都是為了這心地歹毒的丈夫安劍清安大人了。袁承志心想:「想來當日害死他岳父恩師一家之時,情形一定很慘。這人死有餘辜。但不知安大娘對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魯莽了。」想再多聽一些說話,以便決定是否該出手誅殺,哪知兩人都住了口。
過了一會兒,遠處忽隱隱有馬蹄聲。安劍清拔出佩刀,低聲喝道:「等人來時,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顧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哼了一聲,恨恨地道:「又想害人了。」
安劍清知道妻子脾氣,揮刀割下一塊布帳,塞入她口裡。這時馬蹄聲愈近,安劍清將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帳子,仗刀躲在門後。
袁承志知他是想偷施毒手,雖不知來者是誰,但總是安大娘一面的人,在樑上抹了些灰塵,加點唾沫,捏成個小小泥糰子,對準燭火擲去,嗤的一聲,燭火登時熄了。安劍清喃喃咒罵。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折,輕輕溜下地來,繞到屋外,見屋角邊一名錦衣衛執刀伏地,全神貫注地望著屋中動靜,便挨近他身邊,低聲道:「人來啦!」那錦衣衛也低聲道:「嗯,快伏下。」袁承志伸手點了他穴道,脫下他外衣,罩在自己身上,再在他裡衣上扯下一塊布,蒙在面上,撕開了兩個眼孔,然後抱了那人,爬向門邊。
黑暗中蹄聲更響,五騎馬奔到屋前。乘者跳下馬來,輕拍三掌。安劍清在屋裡也回拍了三掌,點亮燈火,縮在門後,只聽門聲一響,一個人探進頭來。
他舉刀猛力砍下,一個人頭骨碌碌地滾在一邊,頸口鮮血直噴。在燭光下向人頭瞥了一眼,不覺大驚,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夥伴。正要叫嚷,門外躥進一個蒙臉人來,伸指點了他穴道,反手出掌,打在他頸後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哪裡還能動彈?袁承志順手接過他手中佩刀,輕輕放落,防門外餘人聽見,縱到床前扶起安大娘,扯斷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低聲叫道:「安嬸嬸,我救你來啦!」
安大娘見他穿著錦衣衛服色,臉上又蒙了布,不覺疑慮不定,剛問得一聲:「尊駕是誰?」外面奔進五個人來,當先一人與安大娘招呼一聲,見到屋中情狀,愕然怔住。
門外錦衣衛見進來人多,怕安劍清一人有失,早有兩人搶進門來,舉刀欲砍,袁承志出掌砍劈,兩名錦衣衛頸骨齊斷。門外敵人陸續進來,袁承志劈打抓拿,提起來一個個都擲了出去,有的剛奔進來就給踢出,片刻之間,打得十二名錦衣衛和內廷侍衛昏天黑地,飛也似的逃走了。袁承志撕下布條,塞入安劍清耳中,又從死人身上扯下兩件衣服,在他頭上包了幾層,叫他聽不見半點聲息,瞧不見一點光亮,然後扯去蒙在自己臉上的破布,向五人當先那人笑道:「大哥,你好。闖王好麼?」
那人一呆,隨即哈哈大笑,拉著他手連連搖晃。原來這人正是李闖王手下大將、袁承志跟他結為義兄弟的李岩。
袁承志無意中連救兩位故人,十分歡喜,轉頭對安大娘道:「安嬸嬸,你還記得我麼?」這時離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難時已有多年,他從一個小小孩童長大成人,安大娘哪裡還認得出?
袁承志從內衣袋裡摸出當日安大娘所贈的金絲小鐲,說道:「我天天帶在身邊。」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湊近燭光看時,果見他左眉上淡淡的有個刀疤,又驚又喜,道:「啊,孩子,你長得這麼高啦,又學了這一身俊功夫。」袁承志道:「我在浙江見到小慧妹妹,她也長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覺,孩子們都大了,過得真快。」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眼,嘆了口氣,喟然道:「想不到還是你這孩子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