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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大壽站起身來,轉頭瞧著他。袁承志見他剃了額前頭髮,拖根辮子,頭髮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無統兵大將的半分英氣,喝道:「祖大壽,你還有臉見我嗎?你死了之後,有臉去見我爹爹嗎?」
祖大壽在階下時已聽到皇太極和袁承志對答的後半截話,突然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顫聲道:「袁公子,你……你長得這麼大了,你……你三歲的時候,我……我抱過你的。」袁承志怒道:「呸,給你這漢奸抱過,算我倒霉。」祖大壽全身顫抖,張開雙臂,踏上兩步,似乎又想去抱他,但終於停步,張嘴要待說話,聲音卻啞了,只「啊,啊,啊」幾聲。
皇太極道:「祖大壽,這姓袁的交你帶去,好好勸他歸順。當真不降,咱們把他千刀萬剮。哼,這小子膽子倒大,居然來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壽跪下不住磕頭,說道:「皇上天恩,臣當盡力開導。」皇太極點頭道;「好,你帶他去吧!」
祖大壽走到袁承志身邊,伸手欲扶。袁承志退後兩步,手腳上鐵鏈噹啷啷直響,喝道:「別碰我!」祖大壽縮開手,躬身退出。兩名侍衛伸手托在袁承志腋下,跟在祖大壽身後。袁承志回頭向皇太極瞧去,只見他眼光也正向他瞧來,神色間甚是和藹。
袁承志茫然不解,心道:「不知這韃子皇帝肚子裡在打什麼鬼主意。」
到得宮外,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志扶上自己的坐騎,自己另行騎了匹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志扶入書房,說道:「你們出去!」四名親隨躬身出房。
祖大壽掩上了房門,一言不發,便去解袁承志身上的鐵鏈。袁承志自在宮內之時,便已緩緩運氣,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見他竟來解自己身上鐵鏈,心想:「你只道我穴道被點,兀自動彈不得,哼哼,這可太也托大了!」
祖大壽緩緩將鐵鏈一圈圈地從袁承志身上繞脫,始終一言不發。袁承志暗暗運氣,覺胸口膻中穴處氣息仍頗窒滯,心想:「那道人的手勁當真了得。我穿著木桑道長所賜的金絲背心,受了他這三指,兀自如此。若無這背心護體,那還了得?」又想:「祖大壽要勸我投降韃子,我且假裝聽他的,拖延時刻。一待胸間氣息順暢,便發掌擊斃了這漢奸,穿窗逃走。」祖大壽解完鐵鏈,低沉著嗓子道:「袁公子,你這就去吧。」
袁承志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耳朵,問道:「你……你說什麼?」祖大壽道:「要刺殺大清皇帝,實在難得很。你還是去吧。」袁承志道:「你放我走?」祖大壽道:「是,你有沒受傷?」袁承志道:「沒有。」祖大壽道:「你騎我的馬,天一亮立即出城。」
袁承志道:「你為什麼放我走?」祖大壽黯然道:「你是袁督師的親骨血,祖大壽身受督師厚恩,無以為報。」袁承志道:「你放了我,明天韃子皇帝查問起來,你定有死罪。」祖大壽道:「那走著瞧吧。大清皇帝說過,不會殺我的。」袁承志道:「你私放刺客,罪名太大,皇帝說不定還會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貪生,卻害了你一命。」
祖大壽苦笑道:「我的性命,還值得什麼?在大凌河城破之曰,我早該死了。錦州城破之日,更該當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志道:「那麼你跟我一起逃走。」祖大壽搖搖頭道:「我老母妻兒、兄弟子侄,一家八十餘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袁承志心神激盪,突然胸口內息逆了,忍不住連聲咳嗽,尋思:「他投降韃子,就是漢奸,我原該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會放我走。我一走,粘子皇帝非殺了他不可。是我殺他,還是韃子殺他,本來毫無分別。但是我難道眼睜睜地讓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給韃子殺了,我以有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輕易送命?我當然不想死,為了一個漢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心下越難委決,越咳得厲害,面紅耳赤,險些氣也喘不過來。
祖大壽輕輕拍他背脊,說道:「袁公子,你剛才激鬥脫力,躺下來歇一會兒。」袁承志點點頭,盤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只凝神運氣。那玉真子點穴功夫當真厲害,初時還以為給封閉了的穴道已然解開,但一運氣間,便覺胸口終究不暢,心知坐著不動,那也罷了,但若與人動手,或是施展輕功跳躍奔跑,勢必會閉氣暈厥。於是按照師父所授的調理內息法門,緩緩將一股真氣在各處經脈中運行。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覺真氣暢行無阻,更無窒滯,慢慢睜開眼來,卻見陽光從窗中射進,竟已天明。他微吃一驚,見祖大壽坐在一旁,雙手擱膝,呆呆出神。袁承志站起,說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壽臉上微現喜色,道:「公子好些了?」
袁承志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什麼來歷?武功這麼厲害。」祖大壽道:「他是新近從西藏來的,上個月宮中布庫大校技,這道人打敗二十三名一等布庫武士,後來四五名武士聯手跟他較量,也都讓他打敗了。皇帝十分歡喜,封了他一個什麼『護國真人』的頭銜,要他作布庫總教頭。公子,你喝了這碗雞湯,吃幾張餅、咱們這就走吧。」說著走到桌邊,雙手捧過一碗湯來。
袁承志心想:「我專心行功,有人送吃的東西進來也不知道。他本來就可殺我,也不用下毒。」接過湯碗,喝了幾口,微有苦澀之味。祖大壽道:「這是遼東老山人參燉的,最能補氣提神。」袁承志吃了兩張餅,說道:「你帶我去見韃子皇帝,我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