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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些許日子沒有去顛世殿,亦沒有見過斐子隱,小語的逐塵苑隨著小語的發愣顯得亦發幽靜。一天夜裡,從夢魘中醒來的小語無力地蜷縮在床角,被汗水浸濕的手指深深地掐入手掌,指甲深陷,鮮血滲出,尖銳的痛感使她得以保持清醒不至於繼續墜入夢魘。就這樣蜷縮在床角,等到手掌中的痛感變為適應的麻木,她又墜入夢魘中。
自有記憶以來,最痛苦的事便是看到秦大哥在自己眼前消失,而這痛苦的一幕近來只要她一閉上雙眼便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她真的快崩潰了!這些夢一定是秦大哥在提醒她,斐子隱便是她的仇人,她不能忘記這件事!
再次見到斐子隱是在堂庭掌門的登位大典上。大典之日,斐子隱仍著一襲白衣,白衣上墨蓮靜靜綻放,他筆直地立於堂庭主峰的前殿,目光淡然無悲無喜地接受主殿前眾弟子的參拜,周身渺渺銀紫色的仙氣使他看起來愈加飄緲絕塵。小語在斐子隱的右前方行參拜之禮,她不自知地悄悄抬起頭看他,待到眼神恰好與他相遇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對視之時他微微蹙起了眉頭,這表情只一瞬便消失了,卻還是落入她的眼中。小語連忙低下頭,沮喪地想著:那天救了自己的少年真的是一場夢吧,或許陪他煮茶的日子也是一場夢,更或許堂庭也是一場夢,夢醒了,她還會回到深欒林看秦大哥烤栗子。
烤栗子,小語撇撇嘴:眼前這個高高在上的堂庭掌門,也曾為她烤過栗子呢。可是他與她之間短短几年的過往,怎麼越發不真實了呢?他真的為她烤過栗子嗎?
想得入神,待到斐子隱輕輕的叫喚聲伴隨著他如霜的雙手出現在小語面前,小語才回過神來,她迷惑地看了斐子隱一眼,又看了周圍眾仙一眼,才發現只她一人仍行著參拜之禮,不由一窘連忙站了起來。這樣的場合都能走神,真的是丟人啊!
斐子隱收回雙手,看著她通紅的耳根不由莞爾一笑,立時便聽到站得近看得清的弟子皆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她卻還沒發現,仍舊紅著臉嘟著嘴低著頭,進行著第二次的走神。
翌日,小語走出房門便看到斐子隱立於她房門口的梨樹下,一夜不受夢魘糾纏的小語看起來臉色不似昨日蒼白,斐子隱暗暗放下心,輕輕喚了聲“師妹”當做打招呼。
“……掌門……師兄。”這稱呼真是拗口!小語有些疏遠地在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來。
“師妹還是喚子隱師兄便可。掌門,不過是一種責任罷了,師妹便不要時刻提醒子隱這份責任了。”
“師兄有事?”她有些反感他一如既往禮貌謙和的語氣,甚至覺得有些……不耐煩。
“嗯。”他昨夜忙著商議仙盟首座的登位大典,想起她蒼白的臉色又萬分記掛,子夜趕過來時她已睡下他便在外面守了一夜。
關心她,算是一件大事。
“……師父仙逝,師妹還須看開。”昨夜站了一夜,他思前想後猜想小語臉色不好可能與師父仙逝有關,便開口想要安慰開導。
“有勞師兄掛心了。”嘴裡說著感激的話,臉上卻沒有多少感激的表情,反之有些煩躁。
小語將斐子隱引到不遠處的涼亭中,剛一坐下,她便又低低地說:“小語到堂庭已有數載,期間承蒙師父教導,還有師兄師姐的照顧,小語甚是感激。”她轉頭看了眼不遠處的一株梨樹,她跟斐子隱曾經共飲蓮花釀便是在那棵樹下,她有些無力道:“只是小語實在是無法放下心裡的俗世仇恨,註定難得仙道,還請掌門師兄准小語離開堂庭。”她努力說得平靜,這些日子的夢魘幾乎讓她無從否認與斐子隱的家仇,她愧疚自己沒能將師父傳授的修心術修好、沒能看破俗世家仇,她恨不了他,卻也不能愛他,便只能離開他了。
“因為子隱?”
小語低頭不語,若是抬頭再對上他的雙眼,怕是自己寧願死在夢魘中都不願離開堂庭了。
氣氛頓時變得沉重,最後小語忍不住大聲衝著斐子隱几近吼出來:“對對對,就是因為你!因為你所以我要離開這裡,我要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
斐子隱衣袖下的手握緊了拳頭,他想要說清楚一切,問出口的卻是:“倘若那個人,不是子隱呢?”如果我說我沒有行那些罪孽之事,你可願意留下來?
小語猛然抬頭看著他,倘若那個人不是你,我可以留下來嗎?留下來,愛上你了,是不是最後還會黯然離開?
看到小語眼中的遲疑,斐子隱終究還是輕而無力地說:“師妹若執意要離開……子隱……准就是了。”終究還是不願提起往事,提了又將如何?她對自己已無心了。自己之前不否認她口中的罪行,只為留她,可是不否認,也是留不住她,現在自己否認了,還是留不住她。
怎麼可以這樣?自己只能成為她離開的理由,卻不能是她留下來的理由。
“多謝。”他的一句准許徹底冷凍她內心方才還洶湧澎湃的情緒,他准自己離開了,可是,一種失落感頃刻間淹沒了整顆心。關於堂庭,關於他,真的只是一場夢。沒有秦大哥,她真的就只是孤獨的一個人。
斐子隱徐徐走到不遠處的一株梨樹下,彎身撿起一片梨花瓣,藏進衣袖間。
一片香瓣一傷心,長夜風涼獨冷清。今日花落又見卿,拾得香瓣缺了心。
第三十五章 夜半驚魂
斐子隱雖是允了小語離開堂庭,卻遲遲沒有讓這消息被門中弟子所知,他雖不阻攔小語的離開卻還是希望小語改變主意。若是千年前,只要他一句話便能使得她笑靨如花,忘卻所有不快只聽話地呆在他身邊,可是現在……
斐子隱垂手獨對著屋前的一株梨樹,乍一看他的臉上無喜無悲宛若四周皆為幻境唯他獨真,但若能仔細觀察,便能看到他的雙唇其實是抿著的,眼底正隱忍著某些情緒。平日裡在樹下煮茶彈琴的情景不動聲色地浮上心頭,也是在這株梨樹下,他與幻化為人型的小語第一次見面。這庭院中的景色千來年不曾有過變化,梨樹也依舊是那株梨樹,只是住的人卻少了一位。
這一次,她走得比上次瀟灑,不似上次那般絕望與傷心;這一次,他沒有傷害她,離開了堂庭,她不僅行動上自由了,心理上也該是自由了。這樣的結局未嘗不是好的,雖然他終究只是路過了她。
斐子隱獨對著飄落不止的梨花瓣,清風夾雜著梨花香揚起他飄逸的衣袂,自有一種遺世而獨立的味道。許久,他的神色恢復平淡,轉身回屋時儼然又是一位風輕雲淡、絕塵飄逸的仙。
去意已決,再多的回望又當如何?小語隨蒼黎子來堂庭的時候身無一物,這些年身邊積攢下來的除卻幾身衣裳,卻也沒有其他。樓年師兄和鴿靈是除了斐子隱之外與自己走得最近的,臨行前總該要留下些什麼以表情意才好,但是要留些什麼呢?
蹲在門前的小語食指不自知地在耳朵下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她苦苦思索了半個時辰,再站起身來已是滿臉得意。與斐子隱煮茶的那些日子,她曾從素絲湖畔挖了七月菊載於逐塵苑,如今花開不敗,恰好顛世殿裡沒有七月菊,正好移栽兩盆贈與樓年師兄和鴿靈留念。小語覺得這個禮物甚好,也覺得自己當時移栽七月菊是再明智不過的決定了。若不是她當初移栽了七月菊,眼下都找不到可以留給樓年他們留念的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