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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熟悉的天奴鈴在地牢里響個不停。至少有半年的時間,她沒有聽到這樣的鈴聲,現在一聽好刺耳啊。
白明教的地牢乾淨不虐人,這一直是她非常欣慰的地方。她慢騰騰地走在鄧海棠之後,鄧海棠一身喜衣,而她一身白衣,不知算不算紅白對照?
兩側的鐵籠關著天奴,當她經過某個鐵籠時,淡然地投去一眼。
那裡頭,關著一名高大的天奴,他正閉目養神,沒有看來人。
一名天奴打開隔壁的鐵籠,讓她倆進去。鄧海棠踉蹌了一下,她及時扶持。
當的一聲,鐵籠鎖煉拉上。
鄧海棠恨聲道:「這簡直是跟中原對立了,白明教教主是瘋了嗎?」
江無波頗有同感地點頭,盤腿坐在與隔壁相連的鐵籠欄邊。
「江姑娘,連累你了。」鄧海棠低聲道。
「也還好。」她道。
隔壁的天奴聽見這聲音,猛地張眼,瞪著鐵欄後的白色背影。
「現在咱們得想辦法出去!」鄧海棠撕去過長的喜衣,摸索著可能的逃生之處。
江無波眨眨眼,很感興趣地望著這個新娘子。原來這就是江湖女俠,明明當日她看見海棠仙子對閒雲細聲細語的,現在獨自一人就靠自己,強啊!
只是——
「鄧姑娘,你找不出路的,不如等人來救吧。」她是寄生蟲,讓人來救,方便些。
那高大天奴臉色更是變化莫測。
「讓人來救?得等到什麼時候?他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哎呀,教主要的,也不過是死而復生的皇甫沄。」江無波嘆道。
「皇甫沄?」鄧海棠訝道:「就是半年前被炸死的白明教護法?」
「唉,是啊。」她垂下眼,把玩著腰帶。「許多人都不相信她死了,白明教教主不信,賀容華的兄長也不信。教主一直在等時機,可惜,他走火入魔,性命垂危,快等不了了。而賀月華呢,認定皇甫沄還活著,所以他回到白明教,甘願囚於這間地牢里,他認定,只要她還活著,她遲早會來救他。即使天賀莊放出賀月華已回到莊內的消息,皇甫沄還是會看穿這一切。」
鄧海棠愣了愣,目光從江無波身上移到她鐵欄後的高大男人。
「姑娘。」那男人,沙啞著,語氣隱著激動。
江無波仍然垂著眼,道:
「何哉,你跟我玩計玩得過我嗎?」
「玩不過。」他喜色溢滿面:「姑娘心軟,遲早會回來。」
「我哪兒心軟了?」她淡聲道。
他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才啞聲道:
「姑娘,我並非不救你……他是我父親最後一個兒子,也將是唯一的兒子,他性偏軟,意志沒有姑娘強悍。我想著,姑娘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生機,哪怕是墜了崖、哪怕是被人亂刀砍著,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會放棄。所以,我……一救了他,便下懸崖找姑娘……只剩屍首、天奴鈴跟玉簫。」說到最後那句話時,語氣已帶痛意。
鄧海棠瞪大眼。「你是皇甫沄?不對,明明皇甫沄不是長這樣,她的臉也有刺青啊。」
「我怕痛,不想刺。那是用畫的。」江無波坦承道。
「可是,可是天奴環永生不得解……」
「我十四歲就解開了,怕人發現,就一直戴著。」
鄧海棠啞口無言,最後,她只能問道:
「你……真的墜崖了?」
她笑道:
「當然是墜崖了。我骨頭斷了,五臟移位,頭破血流。」她起身,面對何哉,撩過劉海,露出上頭疤痕。「你說得對。當日,我自認毫無生機,明明等著上西方極樂世界,但最後一刻,身體又起本能自救,落得躺在床上四個月。這四個月還是我忍力好,才能這麼快的好轉。」
「姑娘……」他瞳眸驟縮。
她負手輕快笑著:
「何哉,你也用不著內疚。這世上,不就是這樣嗎?你救得了我,我感謝你;你救不了我,那就各自發展吧。當年,你身為天奴被迫馴於我的手下,我日夜怕你謀殺我這十歲小孩,於是一切講究公平,你有天奴環,我也有;你臉上被迫刺青,從此我臉上跟你有著同樣的刺青:我教你武功,不是要你發揚光大,而是要你保護我,這就是你跟我十年的情誼,各取所需罷了。今天我來,是要告訴你,你我兩不相欠。我替你解了天奴環,從此陽關獨木各走自道。」
何哉注視她的表情,慢慢開口:
「當日在懸崖下,我看見天奴鈴與玉簫,便知姑娘心意了。」
她不吭聲。
「姑娘這半年來,過得可快樂?」
「還不錯。江無波是我現在的名字,有的吃、有的睡,挺逍遙的。」
「江無波?」他沉思,而後澀聲笑了:「江上無波,我早該發現。原來果真是公孫雲救人,當日我抱著幾許希望,想他出招救人,不料林中暗器逼他收手。他終究是救了姑娘……姑娘喜歡人了?」
她揚眉,又笑:「我這麼容易被看穿嗎?」
何哉疼惜地撫著玉簫,道:
「如果是以往的姑娘,活了下來,就是一走了之了,永不相見。」
「那你還存心留在這種地方,等我回來?」說起來就有點氣。從她聽見何哉在天賀莊從不見人時,她就知道這傢伙根本沒有留在天賀莊。
相處十年,她怎會不知道這人的性子?
為了要逼她現身,確認她活著,他絕對會回到教主身邊,哪怕一年兩年他也會耗著。賀月華已經不再是天賀莊的大少爺了,十年會使人改變,再這樣過下去,有一天他有心殺了正道人士,他也不會手軟,這就是何哉。
賀容華看不出來,但她看出來了。這樣的人,已經不能在天賀莊了。
她是不是該感激他無論如何都認定她有能力自保,死不了?
「姑娘,可願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已還清生養之恩,不再有所牽扯。」
她漠然看著他,道:「我對你,當真如此重要」
何哉望著她,沒有回答,只是沉默著,輕撫著那曾代表兩人情誼的玉簫。
她當沒看見,又瞟著鐵籠外,想了一陣,道:
「何哉,你已經不是天奴的料了。我也不再是以往的皇甫沄了。」
「我知道。」他面色壓抑。
她又看向他,笑著,在他錯愕又難掩喜色的目光中接過那玉簫。
「你跟我曾有十年夥伴情誼,如今你已不是天奴,我也不再是以往的皇甫沄,可是,這並無損我們未來十年的情誼。我到哪兒,這玉簫就是你;你到哪兒,只要這玉簫里有劍,就表示我不曾忘記你。這樣可好?」
「……姑娘難以想像的寬容。」他沙啞道,瞳眸激動著。
「如果今日我穿的衣物里,腰帶依舊及地,我是絕不會來的。」
他一臉疑惑。
她又笑:「我只是在彌補。」
「彌補?」
「以前你明明是個俊秀少年,賞心悅目,令人看了心花朵朵開,自從練了皇甫家武學後,就變得虎背熊腰。」她搖頭嘆息:「幸虧我練到十四歲,便不再前進。」
何哉瞪著她,而後堅持:「虎背熊腰,才是男人。」
她配合地點點頭,反正男人嘛,只會強調自己是男人,別人不是。她又摸著那有些損毀的玉簫,神色不由得柔和。她隨口道:
「有些事我總得要問清楚。」
「姑娘請問。」
「我躺在病床上養傷時,公孫紙閒來無事每天在我耳邊念念念,念到我心想乾脆就死在崖下算了。」
「姑娘要我殺了他?」
她瞟他一眼。「凡事忍為先,還不到這地步。我是說,拜他之賜,我聽到許多江湖軼事,其中也包括公孫家。公孫家一直以來有個惡習,所娶所嫁必是親人,好比義兄義妹、表兄表妹諸如此類的,當然,並非刻意如此,但冥冥中還是會兜在一塊。」所以很多人,一直想跟公孫雲結拜,很不幸地,是她雀屏中選。
何哉眯起眼。「姑娘的意思是?」
「你賀家,有什麼惡習先說出來,以免我誤踏陷阱。」
「……沒有。」完全沒有。
她認真道:
「這就好。既然我拿了玉簫,你有的,我一定要有;我有的,你也會有,不分彼此。以往我總將你視作親人卻又懷疑你終會背叛,但今天你跟我結拜,從此視為至親,相依相賴,不分年歲大小,直呼其名就是,它日你若有妻子,我敬她一聲嫂子。」語畢,她伸出手。
他看著她,而後難得柔聲說話:
「相依相賴……姑娘遭我遺棄後,終於願意開始信賴人,公孫雲的功勞不淺。」他的聲音有點苦澀,但還是很慡快與她擊掌。而後,他再道:「從今以後,若再捨棄姑娘,我便遭天打雷劈。」
她眨眨眼,又摸上那玉簫,最後,笑道:
「我很想說我相信,不過你要給我點時間。現在我只能答你,我不怕,就算你再捨棄我,我依舊當你是親人。家人永不言棄,你,何哉,永遠都是我心目中第一個家人。」
半個月後——
融於深沉夜色的身影如飛鳧,飄忽若神,即使教徒突然正面迎來,他也若疾風掠去,不驚動任何人。
躍上建築物,黑色的屋瓦更方便他藏身。六年前他自天璧崖全身而退時,依著腦中記憶繪出一張失了三分真實的地圖,如今幸得他迷路的天性沒有在今晚攪局,所以他只浪費了一炷香,就尋著了地牢。
他慢慢伏身,神色冷然,輕輕移去一角瓦片。
果然是地牢。
細微的聲音自裡頭傳上來。他又起身,估量那聲音的位置,往前移了二十步的距離,才又掀去腳下半瓦。
「何公子,你醒著嗎?」
「嗯。」何哉倚著鐵欄閉目養神。
鄧海棠有點焦慮。「皇甫姑娘……不,江姑娘被這樣帶走了,會有事嗎?」
屋瓦上的男子,黑眸精光畢現。
「不是教主主動召見,那就是沒事。」
「是不是車艷艷發現江姑娘的身份?」鄧海棠咬牙道:「三更半夜差天奴帶她走,會有什麼好事?」
「姑娘忍功極好,不會有事。」
「但……」
屋瓦上的男子無聲無息地起身,盯著腳邊下方的地牢一會兒,自腰間掏出小小錦盒,他將一塊碎玉放進錦盒中,隨即輕輕彈進地牢。
何哉幾乎是在剎那察覺有異,攥住那錦盒。
「什麼……」鄧海棠及時掩住驚呼,上前隔著鐵欄看著何哉打開那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