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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未來的日子裡,或許只有兩件事是值得她記憶的:那是浮漾在教堂里淡淡的水仙花香,以及她和莊頤視線終於隔著頭紗相遇時,怹俊逸臉上的表情。
她永遠不可能忘掉那個表情。閃耀在他眼裡的情感是矛盾的。
得意?或許是的,但除此之外另有其他,某種她無以名之的情緒在啃嚙他的得意,削弱了他復仇之劍的鋒芒。或許是一絲絲他對她所做所為的罪惡感?也或許是他突然的懷疑起,這樁婚約不會像談妥的那麼容易?她無法參透他的思維,只知道他已肯定不再回頭的,要在法律及教堂之前確立他們的婚姻。
父親將她帶到禮壇處交給莊頤,之後坐回觀禮席。
水仙終於注意到坐在輪椅上的莊頤,穿著一套藏青色的西式禮服,他水絲的領帶和雪白耀眼的襯衫,襯托出他光亮的黑髮。這身裝束也使得他高出於輪椅背許多的肩膀顯得份外寬闊,他藏在藏青色褲管下的腿,也因為少了一條覆蓋的毯子,而在輪椅上畢露出了線條修長完整的腿型。他臉部的表情依舊蒼白嘲弄,眸里的犀利則逼令人不得不垂眼臉。
有點年邁的牧師開始了儀式,這時她似乎才找到力量抬起眼睛。唸完誓詞後,牧師轉向新郎新娘,用顫動卻宏亮的聲音問道:「莊頤,以上帝之名,你願意娶黎水仙為你合法的妻子嗎?」
莊頤挑興的抬起下巴,以沉著自信的聲音回答:「我願意。」
牧師點點頭,轉向水仙,問著同樣的問句。
這一刻,水仙感覺自己的心跳幾乎快止息了,只要答出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她姻緣的宿命便被註定了,而她的命運也同時被鎖死了!那或許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但在教堂及上帝面前,說出非真心真意的話,似乎是一種褻瀆。
她猶疑的看向莊頤。他坐在輪椅上的身形靜寂的如同石像,只有他的眼光,是一種叫人感應到痛的嘲笑與燒灼。而那令她無力抗拒。
「我……願意!」水仙顫抖的低語,她抖到幾乎站不穩腳。
而就牧師準備開口要求他們彼此交換結婚戒指時,教堂的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和教堂內肅穆氣氛完全不搭調的碰撞巨響,每個人自然而然就面向響聲的來源。
原來是有婚禮破壞者出現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莊頤那被哥哥橫刀奪愛而飽受失戀之苦,瀕臨崩潰的弟弟──莊琛。
他穿著拉里邋遢,還留了一臉的鬍碴與隔夜宿醉的痕跡,他跌跌撞撞的直衝向禮壇,首當其衝受到炮轟的是老牧師。只見莊琛跳著腳的隔個壇桌指著老牧師叫罵道:「你這個老胡塗,主持這個勞什子的惡魔婚禮──你究竟知不知道新娘心中根本是千百萬個不願意!」
教堂揚起一陣驚呼與竊竊私語聲,隨後在老牧師的一舉手之下恢復靜寂。
牧師為突來的指責錯愕,但他畢竟是個練達的老牧師,他走過漫長的人生道路,見過各式各樣的狀況與問題,他老神在在的對莊琛講理:「年輕人,觀禮群眾聽見了,你應該也聽見了,我們都能證明新娘是心甘情願說出誓言,而不是被脅迫。」
「她是被迫的,不信你問他!」他指向坐在輪椅上的莊頤,用的不再是弟弟對哥哥的尊敬眼神,而是仇敵的眼神。
「新郎,你怎麼說?」對在婚禮上當仲裁,老牧師似乎也有些無奈。
而莊頤,不知是早有預料這一幕,或者根本不在乎這一幕,他和莊琛先是互瞪著彼此,進行著一場無言的決斗,待牧師又一次複述了他的問題,莊頤才一臉不耐的開口:「牧師,麻煩你繼續儀式。如果仍有人想質詢這樁婚姻的合法性,你無妨再讓新娘自己做一次更堅定的立誓。」
他把問題殘酷的拋給水仙並看向她,那眼神冷硬如鋼鐵,他彷彿在挑興她,看她敢不敢在婚禮的進行中反叛他,他像希望獲得反擊的理由與機會。
水仙厲瞪他,無法明白他怎能殘忍至斯的,要求她向上帝說出第二次充斥罪惡的謊言。她隔著白紗的目光是絕望與譴責,而他的卻只有挑興與決心。
在一觸即發的僵持中,黎昆和他的兩雙女兒、女婿們全由觀禮席上站立了起來,打算上到禮壇前架走吵鬧的莊琛,以確定婚禮能順利進行,可是他們被張意霞好言相勸地勸回了座位。
老牧師莫可奈何的攤攤手,又問了一次:「黎水仙,以上帝之名,你願意嫁給莊頤並成為他合法的妻子嗎?」
嚥下一聲嗚咽,淚水滑落了水仙的臉頰,她不在乎莊頤有沒有看到。就為了顧全大局,她咬緊牙根,被迫第二次立誓,也被迫在眾目睽睽下第二次對她信仰的上帝說謊。
她甚至不敢去看牧師、莊頤、莊琛或任何人。但莊琛接著把矛頭對準了她,他揪住她戴著白色長手套的手肘,額暴青筋,一臉痛楚的指控:「你說謊!你根本不愛他。為什麼要說你願意?為什麼要說違心之論?水仙,十年前導玫他殘廢的,是他自己救人的意願,他憑什麼要求你用你的婚姻來陪葬一生?」
眼淚在這一刻,不知是因為疼痛或是心痛,在面紗下撲簌落下,她哽咽的低喃了個連她自己也無法信服的謊言。「婚姻,是我自己填的志願,莊頤……絕對沒有勉強我。」
「又是一則謊言。」莊琛焦灼的拆穿它,然而水仙的眼淚卻使得他心裡昇起了另一股希望。「你哭了!一定是為我!」他臉帶驚喜的強調並開始嘗試說服她:「跟我走,你愛的是我不是他,你只是因為內疚而同情他,生活在用愧疚與謊言包裝的婚姻里,你不會快樂的,跟我走,只有我能帶給你幸福!」
因為莊琛的這篇大膽說詞,偌大的教堂似乎變得便靜寂了。除了幾個雙方的親朋好友以心焦的心情在面對這件意外之外,其他觀禮人幾乎都是以豎耳聽戲、張眼看戲的心情在等待著這整件事的演變。
莊琛落落魄魄卻狺狺吠吠的樣子,的確令水仙心痛不已,再怎麼說兩人也曾有過那麼一段惀快的交心歲月,只是事情進行到這個地步,任誰都沒有回頭的餘力了,她希望他能死心,但他根本就是執迷不悟。
或者,她救贖他的唯一方法,正是開心剖腹、狠狠的給他一刀!
「我不可能跟你走的,莊琛!」她哀傷的抬頭看他,抑回眼淚之後,她用自以為夠真摯的語氣大言不慚著:「對我而言,快樂是從較不圓滿境地走向較圓滿境地的過程;幸福,則像在求學問與藝術一樣,它必須經過努力才能到達;至於同情,它在無私的前題下,便是愛。十年前,大哥因捨身救我而殘廢了雙腿,那是令人敬佩的『大愛』;而今日,我只不過是志願以『小愛』來圓滿我對他長久以來的感激與思慕,我認為,這是最好的結果。」
「你承認……你對他有愛?」莊琛的表情既震驚又不信。「如果,你敢在你所信仰的全能上帝面前親口立誓你愛他,那我也發誓,從今以後,我尊你為大嫂,並不再騷擾你!」莊琛以為她不敢,他只是急於逼她現出真心。
水仙確實略有遲疑,她不奇怪莊琛的不信,能衝口說出那麼大段道貌岸然的違心之論,連她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但莊琛當著這麼多人面前丟給她一個大難題了,如果她立誓愛莊頤,那不只是違心也違誓,但設若不立誓,這樁婚姻便有即刻成為笑柄的可能,而那將使她執意的償還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