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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時候,他的表情絕大部分是冷淡與疏離的,但她已能了悟他的冷硬疏遠旨在穩固他無助的自尊。而面對一個習慣以剛強來對抗世界的男人的無助時,水仙沒有憐憫或嘲笑,她只感覺到被渴望、被需要的意義是如此之大。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水仙卻完全感覺不到被渴望、被需要。同房數天,他比君子更勝君子,面對她時,神情比她認識他之後的任何時刻都坐懷不亂、都客套。他一直是循規蹈矩且不踰越的,完全缺乏他們訂定和平計畫時的侵略性。

    當兩人往床上一躺,背背相向時,他們幾乎像可以永不回頭、永不交集的日與夜,一覺到天明。

    水仙一直是有所假裝的,她不敢輾轉反側,但她總是必須瞪著那盞昏暗的夜燈良久,直到眼皮發出酸澀的抗議才能昏然入睡。而莊頤的床鋪也確實寬大到足以確保她的貞潔,可是奇異的是──她卻一天比一天更渴望由他來驗證她的貞潔。

    這樣的渴望,讓水仙已有兩夜無法安睡,她一再的回想自己來到霧莊的前因後果,他惡意的毀謗與蓄意的拆散,而愧疚驅使著她同意他這架構不良的婚姻交易。從此以後,兩人宛如跳舞般的繞著彼此打轉、前進、分開、忽遠忽近。可是最諷刺的是──莊頤不能跳舞,可能永遠不能!

    莊頤和她婚姻的終點會是什麼?是毀滅?抑或是救贖?這是水仙一直在摸索的問題。  

    她曾希望自己能在這場婚姻中做到不哭泣、不被驚嚇、不涉入感情,但這三者她卻全經驗了!她也是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才想明白,原來在她內心的最深處,她其實是想向莊頤降服的。她想要他們的婚姻成真,而不只是玩兩個人被一張紙困住的遊戲。

    有一度,她幾乎要嘲弄起自己的故作純情,水仙真是不懂自己怎會對一個連洗澡、睡覺都要旁人協助的殘廢男人動心?但事實就是事實,儘管莊頤的剛愎有時令她反感,儘管沒有人認為他適合她,可是她再不能否認,她愛他,並渴望成為他真正的妻。

    他的想法會和她一樣嗎?他也渴望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嗎?而一旦有了親密關係,孩子便是不可避免的問題,可是當他面對四鄰的孩子時,他的樣子似乎是不怎麼喜歡孩子的。

    但她真的喜歡也渴望擁有自己的孩子啊!尤其當她擁抱著玫瑰的小女兒琤琤那圓滾柔軟的身子,或者看見霧莊周沿的孩子們逐著風箏奔跑的可愛身影時,她的母性就不知不覺的蔓延外溢。

    有可能莊頤根本不喜歡孩子!這想法像一盆冷水,潑得她心頭一沉,更迫使她緩緩收拾起自已的夢想──愛與孩子。

    當夜幕籠罩霧莊時,她更開始在莊頤的房間裡收拾著屬於她的東西,準備不戰而退的退回她原本的房間。  

    這時,她知道莊頤正在房裡那個特別附設,符合一個肢障者需要的盥洗室里淋浴,水打在防水帘子的聲響引起了她的注意,也誘引出她某種神秘的、深沉的幻想。

    她不自覺的止住忙於收拾物件的手,回味著莊頤把唇放在她唇上,把手放在她身上的感覺,還有醫院中洪醫師說過的那些關於「性生活」的事,那令她的心因一陣奇異的興奮而加速跳動。

    為了這幾乎有形的曖昧聯想,她跌坐床沿微閤上眼,顫抖擁抱自己,並感受自已近乎無聲的呻吟。

    當她睜開眼睛時,也是她聽見輪椅驅動的聲響時。她的眼又一次無心的撞上莊頤的眼,然後看見他整個身影。

    他真的非常非常英俊。這是第一個躍入她視界與心口的想法。他身上依舊套著那件她所熟悉的暗色晨褸,剛沐浴完,他的頭髮與周身像氤氳著一股暖暖的溼氣,而那股溼氣正和著皂香向她漫溯而來,那令她的興奮更加敏銳急遽。

    水仙一直以為他淋浴之後會要求她的協助,而那可能是她在這房間裡為他所做的最後一次服務,因為淑姨稍早曾經打電話回來說,她明天一早抵達霧莊。

    時間與事情的發展總是配合的這麼天衣無縫,父親剛走,淑姨馬上就回來。  

    莊頤和她能真正獨處的時間,似乎只有這個夜晚了。可是,在她已真實的找到面對他的機會時,她又感受到自己心情的畏縮!

    她不夠勇敢,也沒有預知他思想的能力。她還是無法開口,無法問他究竟想不想要她成為他真正的妻子?想不想要他們共同的孩子?

    說來好笑,水仙無法勇敢的原因,是她才突然察覺她把心失落在莊頤身上,她可不要在傾刻間又把自尊掉在莊頤腳下(或者說輪椅下)任他踐踏。

    想來也可悲,愛情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滿難的──愛上是一回事,坦白又是一回事,愛一個人容易,但向對方表白情感可不容易,那需要許多勇氣與評估,而一旦對方的答案是否定,那麼愛上別人的人失去的不止是愛情,還有自尊。

    水仙不認為自己擔負得了這麼大的風險,因為自尊將是莊頤和她取消他們的婚姻之後,唯一能保住她尊嚴的工具,為了保護自己的尊嚴,水仙寧願沉默自己的愛。

    也因此,這個夜的最初,時間就像靜止了般的懸宕在他們彼此的凝視中。

    後來率先打破岑寂的是水仙,她像突然被一波靦腆席捲的拉離眼光,囁嚅的說:「謝謝你,幫找解決了父親的問題。」

    「你的用詞不當,應該謝謝我幫你解決了『你』的問題!」莊頤的回答半帶揶揄。  

    「是的,無論如何要謝謝你十分逼真的演技!」水仙多此一舉的補充。

    他面對她,雙眸中瞬間失了幽默。「假使我說,那不是演戲呢?」

    「那麼那是什麼?」水仙顯得困惑,又有些緊張,她完全不明白他這樣子說話的含意。

    莊頤並沒有對她解讀自己的語意。水仙有她潛在的恐懼,莊頤也有他原始的疑慮,他注意到攤開在他床沿的那口皮箱,而她正在打包屬於她的東西,這個訊息令他漆黑閃亮的瞳孔瞬間變得暗沉,他把輪椅更挪向她。「你究竟以為你在幹什麼?」

    「打包行李!」她淡淡的答,但不敢正視他的眼眸中,隱藏著一抹矜持的痛苦。「我將離開,反正我爸想看的戲已經演完了!」

    「又是演戲!」莊頤嫌惡的挑了挑眉,像頗不滿她遣詞用字的強調:「戲是演完了,但還沒散場,不是嗎?」他把輪椅推向她身側,困難卻拒絕接受她扶助的坐上床沿,然後緊緊鎖住她的眼睛,說道:「老實告訴我,你是想離開霧莊?離開我的房間?或者──只是想離開我?」

    三選一的問答題!水仙邊感受他就坐在她身側的壓迫感,邊思索著他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難道他想由答案中獲得什麼訊息?而當他獲得他想要的訊息之後,他會不會又把它轉化成一種習慣性的諷刺?  

    基於這點猜疑,水仙的回答十分低調。「不論答案如何,最終結果我還是得離開,不是嗎?」她微偏過頭黯然的微笑。

    莊頤審視她,突然抓到她表情中的一抹眷戀,但──那是眷戀嗎?「你真的期望離開?」他筆直的問。

    又是同樣的問題!水仙苦笑。可是她也聽分明他語氣之中的希冀了。會不會──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轉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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