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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兒,我知道你恨我。”
“不,孫兒沒有。”尉遲駿矢口否認。
尉遲炯苦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當年的事我很後悔。如果不是我執意不准你母親進門,也不會白髮人送黑髮人。”
尉遲駿攬一攬他肩頭,忍住淚,“您不要說了。”
“我再不說,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尉遲炯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但仍堅持把話說完,“等我走後,你就把你母親骨灰遷進祖墳與你父親合葬。其實我早在心裡承認了她,不過是抹不開面子開口罷了。”
“祖父。”尉遲駿一時硬咽難言。
“聖上。”尉遲炯撐著最後一口氣喚道。
嘉禾帝其實一直坐在床頭,“老將軍,孤在這裡。”
“老臣往後不能再侍奉聖上了,聖上請多加保重。”尉遲炯喘著氣道。“孤會的。”嘉禾帝深深嘆息,不忍再瞧他。
尉遲炯終於合上眼,最後的神情是安詳而舒展的,仿似放下了最重的心事。遠處擊響喪音,哭聲叫喊聲四起,尉遲駿神情悲坳,長跪不起。
窗外一輪明月清冷異常,照得人遍體生寒。
不知誰低聲說道:“下雪了。”
抬眼望去,鵝毛大雪紛紛落下,轉眼問,樹上、屋頂上已被銀裝素裹。煙花三月,本該是春暖花開,卻意外下起雪來。
不知是為祭奠尉遲炯的離世,還是在慨嘆雲清霜的處境淒涼。
尉遲駿在靈堂前守了一夜。
世事難料,前幾日將軍府還在大擺慶功宴,今日卻敲起了喪鐘。
數日前,他曾以假死成功騙過柳慕楓等人,使之疏於防範,他得以帶兵潛人北辰國腹地;而今日,雲清霜為報仇而來,卻誤殺了他的祖父。
有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底,怎麼都喘不過氣來。
祖父屍骨未寒,雲清霜命在旦夕。救她,勢必會引起整個尉遲氏族甚至是尉家軍的不滿;若要眼睜睜看著她走上斷頭台,那是比要了他的命更難受的事。尉遲駿左右為難。
於國家之義,他已盡了全力。
但對清霜而言,一次欺騙足以抹殺從前的情意。
從一開始,他就不斷地試探她,而當懷疑顏菩便是雲清霜時,他安排了一場偶遇,利用清霜的善良,將南溪順利安插在她身邊。
床底下檀木箱中珍藏的秋水劍,她屢次去醫館和柳慕楓密談,那一包可以奪去他性命的烈性毒藥,每一樣皆是通過南溪之門傳到他耳中。
很多時候他一直在想,若是那一日雲清霜沒有制止他,明知有毒,他還是會心甘情願地飲下那杯毒茶。 也許那時死了,他不用面對情與義的抉擇,清霜不會恨他人骨,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永遠是美好的。
只可惜,雲清霜在最後一刻還是下不了手。
於是他將計就計,放出他被毒殺的風聲。這計劃只有嘉禾帝知道,一開始祖父尉遲炯也被蒙在鼓甩。
計謀果然奏效,消除了柳慕楓和夏侯熙的疑慮。
而後嘉禾帝下令兵分屯路,一路山尉遲駿領兵直搗北辰國皇宮,一路由尉遲炯率領在漳關攔截北辰國援軍,另一路則是由林恆安緝拿早有異心的鄭親王一黨。而司徒寒則因得了消息,趁西茗國出動全部兵力固守峪嘉關之際,帶著他苦心訓練了卜多載的劍陣沖人皇宮,救走了被軒轅瀕強搶入宮的徐婕好。北辰國滅亡,消除了嘉禾帝的心頭之恨;一直對嘉禾帝即位心懷不滿的鄭親王當場被誅殺,其子雖僥倖逃脫,但與之勾結的西茗國如今孤軍作戰自身難保,再也掀不起風浪;司徒寒十年磨一劍,只為奪回愛妻,終得償心愿;尉遲駿經此一役,名聲大振,尉遲家族在朝中的地位更為穩固。似乎是一個極完美的結局,可為何他心似枯井,竟覺了無生趣?
夜涼如水,他心裡是一片死寂般的荒蕪。
雲清霜被押人皇宮地牢。
曲折的廊檐在忽明忽暗的燭光映照下顯得極為陰森可怖,地牢守衛森嚴,每一道門均有重兵把守,劫獄,是絕不可能成功的。
雲清霜手腳俱被鎖了沉重的鐐銬,每走一步,錚錚作響。她右腿為林恆安所傷,鮮血直流,腳一抬便是鑽心的疼痛。她強忍著痛楚,但獄卒顯然嫌她動作緩慢,狠狠推了她一把,粗聲粗氣道:“還不快走。”
雲清霜腳步踉蹌,險些摔倒,挑眉看過去,那獄卒五大共粗,凶神惡煞一般。她無畏無懼,嘴角還露出些微的笑意。
“你害死了老將軍,就等著給他償命吧。”獄卒力氣極大,一把拽起雲清霜的頭髮將她丟進一間牢房。
雲清霜從散發著腥臭味的稻糙堆里抬起頭,只是望著他笑。
“你這女人莫不是瘋魔了吧?' ’獄卒被雲清霜盯得頭皮發麻,糙糙鎖上牢門,溜之大吉。
雲清霜斂去笑容,手扶著冰冷的牆慢慢坐下。
她本意欲取尉遲駿和嘉禾帝的性命,最終卻使尉遲炯成了替罪羔羊。而師兄沈煜軒命喪尉家軍之手,這樣也算是替他報了仇,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師兄,”她低低道,“你在那裡一定很是寂寞。不過你放心,霜兒很快就會來陪你。”恍惚中,依稀還是那年桃樹下,兩小無猜的少年少女互相打鬧嬉戲。
心倦了,淚也幹了,身體亦是疲憊不堪,雲清霜就這麼枕著手臂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了說話聲。
“娘娘,這可不是您來的地方呢。”
“放肆!本宮要進去,誰敢阻攔!”
是誰在擾人清淨?雲清霜睜不開眼,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痛,渾身發燙。牢門還是被打開了,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雲清霜驀地睜眼,刺眼的光芒灼得她好生難受。一盞油燈就擱在她身前,好不容易適應了光線,她注意到牢房裡多了一名衣著華貴的年輕女子。她頭昏腦漲,視線有些模糊,只覺得她的身影有兒分眼熟。
“娘娘,這地牢里終年不見陽光,陰暗cháo濕,您還是請回吧。”是獄卒的聲崖藝
“本宮想單獨和這位姑娘說說話,你先出去。”嗓音嬌柔,溫文爾雅,聽來很舒服。
“這… … ”
“還不走!”嗓音略抬高了一些。
“是,是。”
年輕女子靠近雲清霜,將她一縷散在額前的亂發撥到耳後,驚道:“你果然是顏善顏姑娘。”
“你認得我?”耳中有餘音嗡嗡,全身睏乏無力,雲清霜撫著額頭,笑道,“我竟這般不中用。”
“顏姑娘,是我,婉如,沐婉如,你不記得我了嗎?”沐婉如輕輕抱住她,隱約有淚從眼中滴落。
雲清霜注視她,不確定地道:“我方才好像聽得他叫你娘娘。”
“是,我是莞妃,也是沐婉如。”她在將軍府見到雲清霜,雖不能肯定,仍好言勸說嘉禾帝,暫且把她押入皇宮,擇日再行提審。
病痛幾乎令她失去思考能力,雲清霜的聲音有些低迷,自嘲道:“我好像被你弄糊塗了。”
“治好了傷再慢慢想不遲。”雲清霜已瘦得脫形,沐婉如攬住她,好似攬過了一把骨頭。
雲清霜神志逐漸清明,她愴然道“沐姑娘,你一也是尉遲駿安排在我身邊的眼線山嗎?”如果真是如此,她做人太失敗,也太悲哀了。
“不,你我相識的時候我還不知蕭予墨乃一國之君,更不曉得尉遲駿的身份。”沐婉如聲音柔和溫婉,握一握雲清霜的手臂,“請你相信我。”
雲清霜斜斜地拿眼睨她,信或不信也沒多大的分別,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她已沒有什麼能被騙的了。
“顏姑娘,你身體很虛弱,我先帶你離開這裡。”沐婉如轉過身,尖聲道,“開門,本宮要帶她走。”
牢門被大力推開,映入眼帘的卻非獄卒,而是面色鐵青、怒氣沖沖的嘉禾帝。他冷冷道:“你當真在此。獄卒來報,孤還不信。”
沐婉如捋了捋髮絲,坦然道:“臣妾來探望恩人,有什麼不對嗎?”
“恩人?”嘉禾帝挑了挑眉,容色稍弄,“孤想聽你的解釋。”
“臣妾要帶顏姑娘離開,她傷得很重,這裡不適合她養病。”沐婉如抿一抿唇道。
嘉禾帝拉起沐婉如,神情嚴肅,出口卻是帶了兒分柔軟,“你先隨孤回去,待孤弄明白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替顏姑娘做主不遲。”
“謝萬歲。”沐婉如躬身施以一禮,走到門前不放心,又回頭囑咐道,“你們好生照看顏姑娘,若有半分差池,就提著腦袋來見木宮。”
身處風口浪尖的雲清霜沒有任何反應,好似這事與她毫無關係。
嘉禾帝臨走前好奇地瞥她一眼,發現她雙目緊閉,身體瑟縮如一頭受傷的小獸,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失去了意識。
回到錦瑟宮,沐婉如將如何結識雲清霜一五一十地說與嘉禾帝聽。“若是沒有她,臣妾大概早已餓死;沒有她,尉遲駿不會在醫館遇見臣妾,臣妾更不可能和聖上重逢。”
嘉禾帝輕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如此看來,孤還得感激她了。”
“臣妾只知受人恩惠當予以報答。”沐婉如坦蕩蕩地迎上他的眼。
嘉禾帝一縷嘆息鑽入她耳中,“若她害的是旁人,孤可以費力為她遮掩。只是那人是尉遲老將軍,尉遲駿的祖父,孤的老師,天闃國百姓心目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倘若放過她,莫說孤不答應,尉遲駿不會答應,尉家軍也不會答應。”
沐婉如只溫和一笑,“旁人臣妾不敢說,但尉遲駿,他必定是希望顏姑娘安然無事的。”
“此話怎講?”嘉禾帝不解地問道。
“顏姑娘在將軍府被擒,按理說將她關押在府中提審也方便,尉遲駿為何要命林將軍把她送入皇宮?還不是想求聖上網開一面嗎?”沐婉如眼波迷離,似嗔似怪,仿佛是在惱他的不解情理。
嘉禾帝一擊掌,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聽雨軒的顏菁姑娘便是尉遲的心上人無疑,孤怎麼竟忘了這一茬。”
沐婉如輕噓一口氣,“聖上現在記起也不遲。”
“只是……”嘉禾帝面有難色,“這事著實讓孤頭疼。”
沐婉如輕輕地依偎住他,柔柔道:‘聖上不想成全他們嗎?“
“孤當然想,只不過……”嘉禾帝一個勁地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