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不是說至羽擅凝翼麼?她的翅膀呢?
摔死一個羽人,聽起來就跟淹死一個鮫人一樣荒謬可笑。然而當這種荒謬可笑變成事實,陶傑遍體生寒,他莫名就懂了,那個少女,她是那麼堅定地一心求死。
他不過虛情假意,對方卻許以生死相隨。
他還很年輕,他從未與誰傾心相戀過,他不是很明白為何能有人僅憑几句虛假的誓言便拿命來抵,他只知道自己間接地害死了一個無辜的女孩,如果沒有他,那個女孩原本該凝出漂亮碩大的翅膀,在羽人傳統的仙籠花節上蹁躚起舞,與真正愛慕她的男子過幸福平凡的一生。
4
死了很多人,然而陶傑卻活了過來,他醒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聽見不絕於耳的流水聲。
周圍很吵,一牆之隔已能聽清人來人往,人聲鼎沸,天南海北的口音都有,各種種族的人之間罵著極為難辨的方言,甚至還夾雜牛哞羊咩,雞鳴犬吠。然而那流水聲始終在,它並非嘩啦作響,也非小溪潺潺,而是滴滴答答,時斷時續,有時如涓涓細流,有時又如泉水叮咚。
陶傑躺在那動彈不得,他開始分析:這是活水,這不是清澈泉流,這水邊人流密集,牛馬共用,水質定然污穢渾濁,然而水流不大,秋葉京繞城河流兩條盡皆可排除,人工挖掘的湖泊也不大像。
他沒死,那現下便是逃犯,滿城緝拿,藏哪相對安全?當然是人多且人流往來頻繁的地方。
人多,人流往來頻繁,有水,水流不大,秋葉京有幾個地方都符合,但陶傑腦子裡想到的卻是南城牛馬集市,桃花澗。
因為他曾與弟兄們一道來過此地。
很久以前,桃花澗真的有人種過桃花。
相傳在遙遠的過去,曾經有一羽族貴人,因艷羨南方桃林茂密,粉霞如錦,於是也依樣畫葫蘆在秋葉京南城弄了一片。可惜桃花水土不服,過晉北長廊養活不了,貴人沒種成桃花林,卻留下一個關於桃花的美好念想,這一念想被南市往來上不得台面的小商小販們不愛虛名只重實際地傳承下來,莫名其妙演變成“桃花旺財”的傳奇。
久而久之,在此常年販牛馬南北貨物的商人們自然不放過這個傳奇,於是他們集體湊錢,請能工巧匠拿青銅澆築了一棵假桃花,這假桃花枝葉繁茂,花瓣一朵朵栩栩如生。商賈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拿金色顏料細細塗抹其上,遠遠望去,真是好大一棵不倫不類的金桃花。
金桃花雖俗,卻令此地得了桃花澗這個雅名。從被這麼叫的那一日算起,不知騙了多少不知底細的外鄉人。
陶傑記得他們頭一天踏上秋葉京也被這名字騙來過,當時,他與鄭澤濤幾個同袍對著這株金桃花目瞪口呆,繼而捧腹大笑,差點將眼淚都笑出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愴之情,硬是讓這株金桃花給攪和了。
然而當日一同笑對桃花的年輕人們,卻都已不在人世。那麼我為什麼還活著呢?他想,我為什麼不配那樣悲壯的命運,卻要苟且偷生?活下來,分明是顯而易見的步步維艱。
他才剛這麼想,臉上就被人清脆地打了一耳光。
打的力道並不大,但打一下沒完,那人接著左右開弓,又啪啪打了他好幾下。
打他的手冰涼柔軟,是女人的手。陶傑十二三歲開始在胭脂群里廝混,明里暗裡不曉得摸過多少女人的柔夷,這點絕不會錯。果然,他耳邊響起一個年輕女子冷冰冰的聲音:“醒了便睜眼,再裝睡,我繼續抽你。”
陶傑心裡驚疑不定,一時沒冒然睜眼,然而那女子悉悉索索不曉得翻出什麼東西來,冷笑道:“扎兩針,你就老實了。”
陶傑本能想縮,可他哪裡能動彈?驟然間眉心、胸口等要害部位皆被人用粗針狠狠扎入,銳痛頓時直達腦部,他痛得想大喊一聲,而後驚喜地發現,他真的能喊出了聲。
劇痛過後,他竟然能略微動了動。
“還不肯睜眼?那我繼續扎哦。”
陶傑嚇了一跳,忙睜開眼,頓時被眼前的人嚇一跳。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聶顏。
倒不是聶顏丑,而是他陶公子錦衣玉食養這麼大,從來未曾直面這樣一張蠟黃瘦削,寫盡貧苦病弱的臉。九州之大,長這樣的窮人很多。可正因為窮苦得太直白,太觸目驚心,反倒令人不會想多看第二眼,就如乍然與乞丐殘疾者相逢,即便是好心丟與銅銖,也會想快步離開。
“醒了?”聶顏挑眉,拍拍他的臉頰,“醒了就試著動動,你越早恢復行動,我們能越早動身。”
陶傑勉力掙扎著想起身,但動到一半頹然又倒回去,他喘著氣問:“動身,去,去哪?”
“回中州天啟城。”聶顏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儘是不耐,“我好容易救了你,可不是要跟你留在秋葉京等死的。”
陶傑驚詫:“你救了我?那日,我記得煌羽精銳盡出,你一個人怎麼可能……”
“從雷修古那樣的高手手裡搶個活人是不可能,但偷個死人還不至於難如登天。”聶顏淡淡地道,“是你命大,被阿桑提重劍掃過時有橫樑替你擋了一下,也是羽人太過自信,以為雷修古出馬定無漏網之魚。因緣巧合,我才救得了你。”
她趁著說話間隙,猛然用針扎入陶傑的大腿,陶傑疼得悶哼一聲,再一拍,腿居然能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