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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血脈?留下之後呢?當羽人的傀儡,淪落成任人踐踏的賤民?不,他是我兒子,他身上流著天啟萬氏的血。”萬無殤用力掰開她的手,冷聲道,“這血,倘若居廟堂之上自然尊貴無比,可現在社稷傾毀,江山不復,他的血,就會變成他的罪。”
“我不管什麼罪不罪!”息夫人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我只知道螻蟻尚且貪生,我只知道,我只有這一個孩子……”
萬無殤搖頭,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孩子,目光中痛苦不堪,然而最終卻歸於決然,他將孩子推開,喝道:“婦人之見,死有何難,從來,難的是生!”
說罷,萬無殤微微點頭,無梁殿的侍衛會意,抽出刀刃,靜默地圍上前。
息夫人尖叫一聲,張開雙臂護住兒子,厲聲罵:“我看你們誰敢!”
侍衛們一時皆躊躇不前。
息夫人怨毒地瞪著萬無殤,狠啐一口,大罵道:“萬無殤,你這個昏君,你這個王八蛋,你做皇帝不行,做男人不行,現在連做個父親你都不行!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呢?分明是你自己無能才斷送這大好江山,倒要拿我崇兒來陪葬……”
萬無殤悽厲地笑了起來,大聲贊道:“罵得好,罵得好!可你罵了又怎樣?天命已定,天命已定啊。”
他驀地拔出身邊侍衛劍來,朝皇子崇刺了過去,息夫人護子心切,情急之下義無反顧地以身相擋,然而寶劍刺穿她的同時,萬無殤竟自袖口滑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入自己孩子的胸口。
皇子崇表情呆滯,也不知道躲,一直到匕首扎入胸口,才低頭看了看胸前,又抬頭看向萬無殤,張開嘴,疑惑地問:“父皇,爹爹?”
萬無殤雙目通紅,臉色猙獰,他用力將匕首拔起,血飛濺出來,不可避免被濺到臉上。
皇子崇倒地而亡,息夫人痛苦地哀嚎出聲,嘔出一大口血,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爬到自己兒子身邊。
孩子很快便咽了氣,他臨死前還睜大雙眼。
萬無殤僵硬地佇立許久,才像回過神一樣蹣跚著過去抱起皇子崇的屍首,他渾身顫慄,抖著手摸上這張與自己相似的稚嫩小臉,他還記得這孩子出世時自己有多高興,當時明明中州動盪,風雨飄搖,可他依然命星象師偽造卦辭,命舉辦巨大的盛典,親自給他起名“崇”,無數寄望,幾度揣想,倒仿佛尋常百姓初來乍到為人父母,愚蠢地期望這孩子得到全天下的福氣。
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養到六歲,國破家亡,怎麼樣也捨不得這么小的孩子吃苦,更無法忍他千恩萬寵集一身的小皇子要在羽人手中苦熬。思來想去,竟是跟著整個皇朝一起毀滅才是最好的歸宿。
萬無殤的手最終蓋在孩子的眼上,無聲地慟哭起來。
風聲鶴唳,嗚咽瀟瀟,恍惚之中,有人順著風飄搖的弧度,起伏不定地吟唱著:
天啟亂秋葉,
烽火連九州,
鐵騎踏晉北,
一夜白人頭。
萬無殤愣愣放下皇子崇的屍體站了起來。
那聲音如風一般穿堂而過,無可捉摸,幾疑如幻聽,就如多年前他第一次來到無梁殿那個晚上,風猶如鬼魅出沒不定,冷不防吹得人從內到外,全是寒意。
鐵甲鏗鏘,腳步匆忙。萬無殤回頭,幾名鐵甲衛的禁軍奔進來,個個渾身血跡斑斑,為首一人上前稟道:“吾皇,尊您的旨意,皇城十二主殿二十四宮七十六偏殿各主子侍從,王公貴族等已盡數殉國。”
萬無殤渾渾噩噩地點頭,聲音飄忽:“都送走了?”
“是。”那人低頭道,“除皇后及幾位成年皇子處遇到阻礙,折損好些人手外,其餘各處有品級者賜鳩酒,無品級者賜白綾,抗旨不尊者,不得已由鐵甲衛親自動手。”
“好,做得好,你們,你們幾個,”萬無殤看著地上的皇子屍體,定了定神,疲倦道,“趁著城未破,儘早散了吧。”
幾名鐵甲衛頓時齊齊跪下:“吾皇,我等誓與天啟共存亡。”
萬無殤不以為意,他無所謂地揮揮手,轉身步履漂浮地朝無梁殿深處走去。
一陣腳步聲跟了上來,袁春來小心地問:“吾皇,您去哪?”
“去早該去的地方,”萬無殤頭也不回答,“你怕我又不想死?放心,還有最後一個人,他不死,我怎麼死的安心?”
3
無梁殿,清晨,沒有日光,卻突然起了大霧。
這霧來得沒有緣由,不出片刻便將碧甕琉璃瓦、雕欄白玉階都籠罩得影影綽綽。
“我頭一回來無梁殿,也遇上這樣的大霧。”
大內侍袁春喜垂著頭沒有回話。
十幾年的內侍生涯令他明白,人皇突如其來的傾訴並非意味著親近或信賴,聰明的內侍不僅不能回應,還不能做出傾聽的姿態,最好憋著氣假裝自己不存在。
萬無殤果然不需他回應,繼續自言自語:
“那天的霧濃到對面來人都瞧不清。我走在濃霧裡,引路的內侍提著一盞燈也照不見多遠,我很怕摔跤,那內侍不僅不照拂,還出言譏諷,說什麼無梁殿是真龍天子的坐臥之處,吞雲吐霧再尋常不過,你是有福氣才見著這一幕,不感恩肺腑反倒畏懼恐慌,成何體統。他譏諷我的時候,無梁殿的侍從一個個都冷眼旁觀,不用說我也知道,他們都瞧不起我,瞧不起這個尋常宮婢所生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