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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梁殿。
萬無殤冷汗淋漓地驚醒過來。
殿中一盞孤燈,雙鶴紐蓋三足鼎青銅熏爐內燃了大量香料,白煙裊裊,香味刺鼻,可即便如此,仍掩蓋不住空氣中的血腥味。
白紗帷帳被層層收起,一盅溫水近身服侍的內侍袁春喜半跪著捧著一盅溫水,遞到他的跟前。萬無殤按了按額角,夢中那種恓惶與無助似乎還縈繞不去。他接過溫水飲了一口,卻不見內侍一如既往將茶盅接回去,回頭一看,袁春喜跪下泣不成聲。
“吾皇,這怕是小的最後一次伺候您了……”
萬無殤輕聲問:“最後一次,又有什麼好哭的?”
袁春來哽噎答:“小的哭的是,哭的是往後再也不能跟在您身旁……”
“撒謊,”萬無殤推開他的臉,一針見血地道,“你是哭自己,你哭天啟城要完了,皇城要易主了,你往日攢下來的金銀還不知要便宜哪個呢。趕緊的,擦擦你那張臉,最後一天了,哭哭啼啼做給誰看?我還沒死呢。”
他說完伸直腳,喝道:“來,給本皇穿靴。”
內侍忙拿袖子胡亂擦臉,爬過去,抖著手幫他穿上靴子。
萬無殤笑:“閹貨,有什麼好哭的?整座皇城都要咱們陪葬,這是多大的殊榮,今日誰也逃不了,什麼王公貴族,什麼高貴血脈,統統都要死,哈,跟我鬥了一輩子,到頭來我要他們以身殉國,他們還不是只能以身殉國?”
袁春來手一松,靴子噗通一聲掉下。他嚇得四肢匍匐,連連磕頭,不敢再說一句話。
“吾皇!吾皇,救命啊,救救我們母子,吾皇……”
一聲婦人的悽厲尖叫聲突兀響起,撕裂無梁殿濃稠的黑暗。
萬無殤,看向一旁的內侍,厲聲問:“息夫人?這時候她怎麼能闖到無梁殿來?”
袁春來心裡一顫,忙跪下叩頭道:“息夫人一直掌管後宮,侍衛們想攔怕也是攔不住,況且,況且同來的還有皇子崇。”
萬無殤呆了呆,神經質地飛快衝到殿門處,隔著那厚重的木門,他忽而猶豫著,直到門外息夫人的哭喊聲又一次響起,他才咬緊牙關,用力將門猛然推開。
外頭的亂象霎時間劈頭蓋臉涌了進來,宮城內外婦孺老少無助的悲鳴、他最後僅剩的鐵騎軍遠遠傳來的拼鬥聲、各個偏殿傳來的火光刀影、原本賞雪品茗的亭台樓閣上掛著的斷肢殘骸……諾大一個宮廷霎時間成為人間地獄,到處是哭嚎慘叫,到處是血污滿地。
明明是萬無殤親自下旨殺光燒光,三千皇族盡數殉國,可當他真正地身臨其境時,卻發覺自己這一刻的本能反應,竟然是拔腿想逃。
萬無殤愣神之間,息夫人已拖著皇子崇跌跌撞撞撲到他跟前。
萬無殤下意識伸手接住她,息夫人美麗嬌柔,一見到他,哭聲頓時由悽厲轉成淒婉,她用自己往日備受讚譽的聲音抽泣著道:“吾皇!宮裡到處亂糟糟的,可把我跟崇兒嚇壞了。”
她巧妙地將皇子崇的臉露出來:“您瞧瞧崇兒,可憐見的,臉都嚇白了,莫怕啊,你父皇在呢,有他在,咱們什麼都不用擔心。”
皇子崇只有六歲,還沒學會在血與火面前掩飾情緒,精緻蒼白的小臉上,一雙黑眼睛因驚駭而睜得格外大。
萬無殤看得心軟,他蹲下來,對著這個平日裡最寵愛的孩子,忽而不知說什麼為好,只得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
“怕嗎?”他問。
皇子崇木木地點了點頭。
“過來。”
萬無殤張開雙臂,孩子遲疑地靠近他,等真箇貼上他的身體,頓時緊緊環住他的腰,委屈地哭了起來。
“父皇,好多血,死了好多人,到處都是……”
“莫怕。”
息夫人在一旁擦著眼淚道:“瞧著孩子嚇的,現在看到您才敢哭出聲來。也是,他向來跟您最親,您還記得嗎,他出生時星象師就說過,天啟城雛龍降世,西睨天宮,窮曜星絡,您當時多高興啊,親口說他是天降麟兒……”
“雛龍降世,西睨天宮,窮曜星絡,”萬無殤喃喃地重複著,忽而輕輕一笑,問懷裡的孩子,“崇兒,這些話你信嗎?”
皇子崇猶掛著淚,茫然看他。
“不要信。”萬無殤笑著幫他拭淚,“父皇啊,就是把這種鬼話信以為真,才落到今天這一步。”
息夫人察覺不妙,強笑也掩不住驚懼:“吾皇,您怎麼這麼說,您這是什麼意思……”
“你也信了?呵,”萬無殤譏諷一笑,“雛龍降世,西睨天宮,窮曜星絡,這些話都是我命星象師編出來哄你們大家玩的。”
“可,可是自古以來君無戲言。您說過崇兒會長命百歲,安樂此生,他一定會長命百歲安樂此生!吾皇!”息夫人緊緊攥住他的臂,目光炙熱如火,“無殤,我們把他送走,趁著羽人還沒打進來,我們悄悄把他送走好不好?今日殉國的萬氏子孫夠多了,少他一個也不會怎樣的,無殤,我這麼多年從來沒求過您一件事,今天我求您了,我求求您,就當是為了萬氏皇族,皇族總得留個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