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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修古,”他看向對面全瀾洲最負盛名的將軍毫無退意,堅決地道,“聽命吧。”
雷修古微眯雙眼,他看著這位帝國年輕的太子,腦子裡卻想起多年前羽皇雪霄弋將阿桑提賜給他時的情形,都說羽皇對河絡族有大恩,但他們這些跟在羽皇身邊的人卻清楚,要令異族感恩,必須伴隨著帝國之威。只有在恩威並施的情況下,河絡族才不甘不願地俯首稱臣。這柄河絡族恪爾曼緹部大師鍛造神兵利刃,便是在這樣的前提下才被他們戀戀不捨地取出獻上,獻劍的河絡人不僅不恭敬,還哭喪著臉,說什麼名劍無名將,可惜了這柄飛龍穿雲的寶劍。到了最後甚至有人開始吟誦河絡族冗長而淒涼的滄桑調子,整個場面淒悽慘慘,不知道還以為在給誰哭喪。
羽皇全程斜靠椅背像在看戲,也不打斷他們,只是命人將阿桑提拿到眼前,他隨意抽劍輕彈,聲音未絕時便還劍入鞘,然後將這柄河洛人視為珍寶的重劍隨手一拋。
雷修古當時就站在他身後,本能地伸手接住。
羽皇頭也不回,口氣淡漠:“給你了,讓他們見識見識,我羽人的名將是什麼樣。”
這句話從此成為他的使命,從接過劍那一刻起,十餘年來,他鐵馬橫戈,擎梁飛渡,晉北走廊連敗八十一名人族高手,阿桑提早已與他渾然一體,血肉難離。
雷修古永遠記得羽皇說那句話時的口氣,就如眼前這個少年一樣,仿佛談論天氣那般輕描淡寫,卻又如宣讀誓言那般擲地有聲。
他垂下頭,第一次向這個九州帝國未來的主人微微屈腰,道:“是。”
雷修古說完,轉身大踏步走到寢宮門口,一把將宮門推開,雨霧頓時飄了進來,昏黃的燈光中,只見門外石板台基上跪了密密麻麻的人,個個被暴雨澆透,神情委頓,臉色慘白。
跪在最前面的,正是搖搖欲墜的風尚儀。
雪穆恂沖入雨中,伸手便想扶起她,風尚儀掙脫開,虛弱地搖頭,雪穆恂急得大喊:“風尚儀,你起來,別怕,一切有我,起來再說!”
一人自在陰影處尖聲道:“陛下有命,太子既至,準備行刑。”
2
這一晚的雨下得極大。
秋葉都城很少有這樣的大雨,雨勢連綿無絕,豆大的雨點仿佛能滲透皮囊,直落心底,在那砸出坑坑窪窪的痕跡,從此長長久久銘刻在記憶里。
東宮花名冊上一百二十七個人,一個沒少,全跪在殿外石板地面上。
沒人抬起頭,他們大都被雨水澆得意識麻木,等著自己將來的死亡。很多人在這一夜想起他們剛進東宮時聽過的傳說,十餘年前同樣在這片青石砌成的地面上,羽皇震怒,幾乎將整個東宮的侍從誅殺乾淨,血流滿地,染紅了地磚上的白荊花瓣。
進東宮做事之時,他們魚貫而行,一個個踏過這片石板路,低頭聽前輩指點,看,這裡曾經有誰被一劍穿心,這裡又是誰,倒下時蜷縮得像個鵪鶉,他們生前一個個可出盡風頭,那年月里,前太子喜歡用有能力的人,沒點真本事誰也不敢來東宮呀,可有真本事又如何呢,羽皇要殺他們也不過一句話的事,他們的血一直滲透到石頭縫裡,後來清洗時費了老大勁了。
小太子入主這後,選入來做東宮侍從的大多是沉默寡言一類。其中當然也有韶華正盛,鮮妍明媚的女孩兒們,可只要進了這裡,她們一個個被□□成穩重可靠的風尚儀翻版,笑也好動也罷,全都得有一套規矩。
間或總會有幾個那樣的女孩子,聽多了前太子與普通俜羽歲羽宮女定情的故事,懷著不該有的旖旎心思,那更好辦了,風尚儀有的是行之有效的辦法對付這些妄圖想攀高枝的女孩兒。進了東宮當差她們才發現,原來一個普通侍女連太子長什麼樣都沒機會看清。她們進來第一個差事便是被派去擦拭這片滲過血的地面,風尚儀用這樣重複性的勞作讓她們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天子之怒,伏屍千里,任你再貌如春花,腰肢柔軟如柳枝也毫無意義。
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一百二十七個東宮侍從都仿佛看到當年那些滲透入石縫裡的血,他們明白自己即將來臨的命運是什麼,在羽皇震怒之下,誰有活命的可能呢?沒有的,他們只能這樣麻木而疲倦地跪地等死。
只有雪穆恂沒明白,只有他可笑而幼稚地想力挽狂瀾,擋在他的宮人們面前張開手臂高喊:“我是太子,我看你們誰敢越過我動手!”
與他對峙的侍衛們排列整齊,盔甲全被雨沖洗得鋥亮,他們一概面無表情,對雪穆恂視而不見。
就在此時,從檐下陰影中傳來一聲笑,即便在涕泗滂沱的大雨之中,這笑聲依然清清楚楚。
雪穆恂仿佛被人當面扇了一耳光,他呆了呆,怒意上涌,順手抽出一旁侍衛腰側的劍就要衝過去,他剛一動,衣襟卻被人拽住。
他回頭一看,虛弱得爬不起來的風尚儀正在用最後一點力氣拉住他,搖著頭,嘴唇囁嚅,目光里儘是焦灼。
雪穆恂忙低頭貼近風尚儀的嘴,好不容易才在磅礴雨聲中聽見她說:“不,不可。”
他紅了眼問:“為什麼不可?連一個公然嘲諷我的人都處置不了,我還當什麼太子?”
風尚儀急得掉淚,嗚咽著說:“您別管了,這是我們該受的,求求您,別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