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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後火光沖天,火光奪人心魄,其中有渾身被點燃還猶自掙扎不休的人影,然所有這些仿佛與他無關,他甚至還有閒情逸緻在走出火場前停一下,回頭猶如欣賞傑作那般,滿意地看了看那處毀於大火之中的荒宅。
因為太滿意,萬東牒忍不住笑了笑,儘管鼻青臉腫,但他這會的笑,才終於有了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
4
陶傑和聶顏站在屋脊之上,夜風獵獵,吹起他們身上的披風,漫天火光映照在他們臉上跳躍不定,陶傑默然不語,似乎尚未從適才萬東牒殺人放火的震動中回過神來。
聶顏看向他,微笑問:“怎麼,不過殺了幾個地痞,放了把火,我們從秋葉京一路回來,可是比這兇險十倍百倍的事都遇過呢。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他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
陶傑輕輕吁出一口氣道:“可他們倆個才多大。”
“你死我活的時候,敵人可不會因為你年紀小就心慈手軟。”
陶傑沉默了會問:“另外那個小的,剛剛似乎做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是秘術嗎?”
“我也看不透。”聶顏終於也困惑了,皺眉道,“我從未見過有人這樣無需藉助任何星盤星石符咒等外界之力直接施用秘術的人,而且每種秘術都有傳承,都要學習,不會有人生來就能應用自如。他做的不像秘術。”
陶傑詫異道:“不是秘術?那是什麼?”
聶顏緩緩道:“我只知道他身上具有某種很強的能力,某種源自他血脈深處的,近乎本能的能力。這孩子不是人族,我們人族沒有這樣的本能。”
“是的,我也看出來了,”陶傑點頭道,“如果沒猜錯,他應該是一個魅。”
“這麼不起眼的魅。”
“這麼不起眼,卻力量強大的魅。”
5
天啟皇城無梁殿,大白天窗扉緊閉,帷幔低垂,到處都關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牆壁上十步一盞青銅鶴嘴型壁燈全被點上,一眼望過去,全是星星燈光無風而動,宛如一層層漣漪蕩漾開去。
湯牧辛大踏步走入時,忽而想起四十幾年前破城那刻,第一次見到這座傳說中的宮殿時的情景。
那時他便被無梁殿的精美恢宏而震撼,這個木構建築由外至內,一層一層減掉立柱,代之以奇怪繁複的辦法支撐整座龐大的宮殿頂部。這樣的宮殿別說羽人做不出來,放眼九州,就算以工藝精湛著稱的河絡人也無法建造得出。
那時湯牧辛就想,人族為什麼能花耗那麼多精力時間去建造這樣華美的宮殿,它被造出來又如何呢?還不是在異族入侵之下毫無抵抗能力。
遠遠的,有人在斷斷續續、低聲吟唱一首歌謠。
一首在中州不被允許唱出的歌謠:
蒼蒼黃天,茫茫下土,
淒淒鳩鳴,交交桑扈,
燹氏建都,晁氏鼎鑄,
三分人族,壯哉東陸,
矯矯虎臣,濟濟多士,
恆恆於征,淮夷咸服。
……
跟在湯牧辛身後的幾名羽人戰將皆臉色不好看,齊齊握上腰側兵刃。
“大都督?”
湯牧辛舉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他負手緩緩前行,走過嘎吱作響的鳴春道,終於在屏風之後,找到聲音的來源。
這一任人王萬珩歪在自己華麗空曠的龍床上,面如金紙,一看便是病入膏肓。他無力卻不死心地,一遍遍吟唱這首歌謠。
四下寂寥幽暗,羽人們霎時間有種錯覺,仿佛唱歌的人不是人王,或者說不只是人王,而是隱匿在晦暗濃稠的陰影之下重重疊疊的鬼魂,那些他們知道或不知道的,天啟萬氏的祖先。
湯牧辛一揮袖袍,站在人王床前,居高臨下,目帶鄙夷:“你快死了。”
人王艱難地轉動頭顱,似乎此時才發現湯牧辛一行人來了,他笑了笑,似乎在看湯牧辛,又似乎透過他看向無窮盡的遠方,過了會才嘶啞地道:“是啊,我快死了,從我被你們羽人弄進來做這個人王那天算起,我便知道,我絕不可能壽終正寢。”
湯牧辛冷漠地道:“你該榮幸,陛下寬容,你們天啟萬氏的人才能繼續呆在無梁殿裡。”
人王呵呵低笑起來,他是久病之人,笑得急了便開始咳,他咳得樣子極為慘烈,仿佛胸腔成了一堆破棉絮,五臟六腑都要被咳出來,最後,他顫巍巍用絲帕接住咳出的一口血,喘了喘氣,道:“那謝,謝陛下隆恩。”
“你既然已經快不行了,那下一任人王的人選,陛下與我都希望你能現在就寫好傳位詔書。”
“下一任,人王?”萬珩渾濁的眼中突然冒出光彩,“王子庚,聰慧仁愛,是個好孩子……”
湯牧辛盯著他,忽而冷冷一笑:“王子庚?就是你說代王便宜行事那個?”
“是的,大都督,王子庚在我一眾王子之中出類拔萃,乃箇中翹楚……”
“行了。”湯牧辛轉過身,淡淡地道,“你知道我最不喜歡你們人族哪一點嗎?”
人王抬起頭看他。
“陰險狡詐,虛以委蛇這些就不說了,我最不喜歡的,便是你們人族總是自作聰明,不自量力。”湯牧辛冷聲問,“人王,你心裡屬意的繼位者,真的是王子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