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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將詫異道:“立人王不一直都照老規矩辦麼?立嫡不立長,這還是當年陛下仁慈,不忍心人王血統不純……”
“老規矩?那今後老規矩也得變了,”湯牧辛冷冷一笑,“陛下寬厚,人族卻未必感恩。這些年天啟城內外多少人蠢蠢欲動,是該給他們挑個好主人伺候著。”
“大都督說的是,”副將皺眉問,“只是茲事體大,選誰不選誰的,恐怕還得從長計議?”
湯牧辛邁步朝前,漫不經心地回:“議什麼議,乾脆無梁殿前擊鼓傳花,點到誰,誰就是王吧。”
“啊?”
湯牧辛瞥了他一眼:“收兵,回去。”
“是,那這具屍體……”
湯牧辛腳步一頓,頭也不回道:“就地,埋了吧。”
2
後來,當他們已經是名震東陸的“天啟四狼”,聶顏經常會問陶桀這樣一個問題。
她問,喂,你記不記得我們怎麼相遇。
她問這個問題不分場合不分時候,有時候在廟堂之上,有時候在殺人之間。
這句話就是她的執念,猶如種子埋在她喉嚨底,總會破土而出,掐滅了又長,長了又掐。很多時候,聶顏不需要陶傑真的回答,她只是想問,想通過問這個問題,在兩人之間拴上某根隱秘的看不到的鏈條。陶桀明知道她的明亮眼眸之下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希冀,然而他一般都裝沒聽見,有一次實在裝不下去,他猛然轉身,對聶顏狠狠地答:“我不記得了。”
他以為聶顏眼中的光會因此而黯淡,然而沒有,聶顏眼眸依舊亮如璀璨寶石,與他對視,仿佛將他深藏在軀殼下那些想忘又忘不掉,壓抑又抑制不了的種種記憶統統掏出來。
3
人怎麼能忘掉那樣的事呢?
在他們相遇那天,陶桀清醒地意識到,當時一同千里赴秋葉京的十四名都衛營朋友都死了,他們全都死在羽人手下,全都為刺殺太子雪穆恂付出血的代價。
這原本沒什麼,大家在做出捨生忘死的選擇時都料到了,陶傑唯一沒料到的是自己竟然活了下來。
活下來的人就註定要不如死去那些少年痛快了,他用後來漫長的時間一點一滴地體驗到,什麼叫痛不欲生,什麼叫負重前行。
從此以往,終其一生,他活著的每天,呼吸的每一刻,都仿佛都黏著那些死去的同伴們的血。
陶傑以為這已經夠難以承受的了,然而後來他才發現,那一天死的人還遠遠不止這幾個。
行刺帝國太子的人族刺客均出身天啟城都衛營,領頭的人叫陶傑,這壓根不是什麼難查的事。羽人向來睚眥必報,又怎會放過這等謀逆大罪?於是,在他與聶顏相遇的那天,天啟陶氏上百名族人,再加上被牽連的其他人等共計五百餘人,全部在這一天被處於斬首之刑。由於這天殺的人太多,儈子手的刀都卷了,湯牧辛大都督不耐煩等他們換刀,一聲令下,他手下的羽人將士們抽出兵刃親自上場,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至於他的父親陶巽之,在此之前已服毒自盡,屍身被拋在城南郊外,他身前的仰慕者們自發前往斂葬,這才發現他的屍骨早已被野獸啃得七零八落,收得回來的也不過殘骨若干。不得已,他們將這幾根骨頭連同他身前穿過的衣冠一同下葬,在郊外悄悄給他立了一處孤墳。
陶傑翻檢自己對父親的記憶,發現其中煩惱不少,這位天啟城人人喜愛的美公子,明明一把年紀,家裡孩子一堆,可戀慕者依舊從城東排到城西。陶桀懂事後最不喜歡的事便是跟父親出門,因為只要他們一出門,總會有那麼多認識不認識的百姓沿途圍觀,大家興高采烈往車輿拋花果食物,他的父親則興高采烈接下一一道謝,只有陶桀在一旁覺得丟人極了,尷尬得要死,恨不得不認識父親才好。
然而誰曾想這樣一位帥足幾十年的佳公子,居然死得這樣淒涼。
陶桀知道這個消息後,心裡莫名其妙地想,一輩子都愛美的父親大人到底是怎么喝下□□的?難道他就不怕服毒死後青面紫唇,難看到無以復加麼?
一念過後,才是真正的痛徹心扉。
還有一個人也死在這一天。
一個陶傑刻意想要忘掉的少女,整個人族刺殺計劃中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
陶傑連對方姓甚名誰都沒記清楚,羽人的姓名通常音節冗長,發音繞來繞去,只有換成通用語才會類似人族那樣簡潔明了。
她大概叫風鸞或者風暖,陶傑從來沒弄明白過,他只記得這個羽人少女身姿分外窈窕輕盈,一頭長髮白如錦,一對秀眉彎似月,明明出身最古老的羽人世家八松風氏,作為嫡女被千嬌萬寵著長大,可她身上沒有一絲一毫貴族女子的矜持傲慢,反倒天真無邪,常常為一件小事少見多怪地睜大眼。
至於笑起來什麼樣,哭起來什麼樣,誰在意呢?她原本就是計劃中的一部分,她的唯一價值,僅在於她的出身,選中她的原因很偶然,八松風氏只有這個女孩善良又無貴族架子,喜歡跟南來北往的客商們聊天,聽他們講故事。
這樣的女孩陶傑拿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他只是沒想到這個女孩這麼蠢,她看不透一切都是逢場作戲,她還以為自己害死了情郎。於是他這頭被綁上築歌台,那頭女孩便爬上高塔以死相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