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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堪騷擾,索性帶了書童上山結廬潛心靜讀,避開那些煩人的人情世故。
那年的冬雪比往常來的都要早,不過十一月初七,天上就開始飄雪花了。書童外出汲水遲遲未歸,他有些擔心,便去尋找。
天上大雪紛飛,呵出去的氣一團團的白。山路泥濘,他走的不穩。好不容易到平日裡小童汲水的潭邊,就見一姑娘溺水。
潭水本已結冰,此刻卻被那姑娘弄出一個大窟窿,她在窟窿里撲騰,拼命呼叫。
接下去的過程順理成章,他自然是過去相救。
把人拉出窟窿了才發現,那姑娘手上還拖著一個,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書童。
原來,書童來此汲水,沒想冰面突然碎裂,掉了下去。危機關頭有人路過,奮不顧身的出手相救,那人就是——不通水性的江夜白。
景源震驚了半天,才感慨道:“原來你不會水……”
江夜白披著他的外衣,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想他那么小,我一拉就出來了,沒想到自己也掉下去了……”
景源看看身形高挑的像是十六歲大姑娘一般的江夜白,再看看分明十六歲了但卻長的比她還矮一個頭的書童,最終無言。
正要答謝時,江夜白卻突然又跳了起來:“哎呀糟了!”
“什麼?”
“我娘還在山上的廟裡等著我呢,我要回去了!”
山上有個靈觀寺,據說香火旺盛,十分靈驗。原來她是跟家人一起來拜菩薩的。正當景源那麼想時,江夜白突然轉身四處尋找著什麼。
他看了半天,忍不住問:“你找什麼?”
“我娘讓我找點炭灰什麼的,我本想著弄根枯枝燒一燒就能當炭用的,可出來一看才知道,都被雪打濕了,根本點不著啊!”江夜白無比的苦惱,小臉皺在了一起。
“要炭灰做什麼?”
“靈觀寺的百福壁你知道吧?”
景源點頭。百福壁是靈觀寺最具盛名的一道牆壁,壁上雕刻著歷任主持所寫的福字。只要從第一個福字摸到最後一個福字,就能有病治病,有災消災。
江夜白眨眨眼睛,小聲說:“我娘去年來求不要長白髮,結果今年她還是長了兩根白頭髮,因此她很生氣,說那牆壁不准,要去塗了它!”
景源默然。
眼見江夜白還在找,他便提議:“我那有墨。也許比炭灰更好些?”
江夜白頓時眼前一亮:“你家離得近?”
“就在林子那邊。”
“那還等什麼!快點,我也正好取個火烘下衣服。”江夜白說著高高興興的就往林子那邊走。景源背著書童,跟在她身後很是納悶。
怎麼會有這麼膽大的姑娘?她就不怕是個陷阱,被騙到別人家去賣掉麼?
“哎呀你走快點!”江夜白還回頭催促他。
景源背著跟他一樣重的書童,本就很吃力了,再加上雪路泥濘難走,滿頭大汗之際,見她用一種怪異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最後說了一句:“你好矮啊……”
“……”
“算了,還是我來背他吧!”江夜白無比仗義的要來幫忙。景源卻抿緊唇角避了開去,沉聲道:“我可以的。”
就那樣兩人一路無話到了糙廬。江夜白也看出他不太高興,衲衲的說了句:“我先烤個火,那個硯墨就麻煩你了。”就閃進了內室。
景源將依舊昏迷著的書童在書房的榻上安頓好,取了筆墨走進內室:“你的墨……”說到一半的話,在看見內室的光景時,頓時就停滯了。
內室中,紫金瑞獸銅爐炭火正旺,書童之前放了龍涎,熏的一室馨香。
脫了外衫的少女,背對著擋風簾帳,露著白皙光潔的背,漆黑的長髮半濕的披散著,隱約可見的腰肢盈盈一握。
景源突覺口乾舌燥,心跳加速。
他連忙別過頭,看著外面紛飛的雪花,覺得那些像棉絮一樣的東西,全都落在了他的心上,讓他又蘇又麻又癢,平生第一次的慌亂如麻。
偏偏,江夜白回頭看見他,不以為意的點了下頭:“拿來了,放桌上好了。”
他突然生氣,質問:“你、你怎麼不穿衣服?”
江夜白睜大眼睛:“啥?”
“在陌生男子家中,你、你怎能這麼隨意的寬衣解帶?也不、不怕臊麼……”他質問的結結巴巴。
而江夜白卻是撲哧一聲笑了:“什麼呀,我穿著衣裳啊!”她轉過來,果然,脖上掛著粉嫩嫩的肚兜。
可這種穿著,根本比不穿還要過分。景源頓覺腦袋嗡的一聲,血液從腳升到了頭,再也不能動彈半分。
“而且男子,這裡哪有男子?我剛看過一圈了,就你,我,還有你的書童三個人。”
“我、我我不是?”
江夜白清涼如水的眼睛將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遍:“你……有十歲嗎?”
景源摔門而出。
站在風雪中,他握緊拳頭,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他可是新科的解元,國家未來的棟樑,絕不能被這麼點小事就打擊到了。
好不容易平復下煩亂的心緒,他做好了再次面對她的準備,結果一進屋,卻看見——江夜白趴在火爐旁,抱著他的一個枕頭,還披著他的外襖,就那樣將頭抵在床沿上睡著了。
景源目瞪口呆。
想過去叫醒她,但走了幾步,見她睡得很香,長長的睫毛覆在光潔如玉的小臉上,粉粉嫩嫩無比可愛。
算了,此人好歹也算是救過他家書童的命!
他只好在一旁等著。
這一等,就從早上等到了晚上,門外忽然喧囂,他出去看,就見一堆人點著火把在尋小姐。
聽說小姐在他屋中,人群里衝出個衣著華麗的婦人,二話不說就往裡屋沖。婦人從他身旁走過,驚鴻一瞥,恍若天人。
他忐忑不安的跟進去,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進去後就見婦人推了推依舊睡在床邊的江夜白,然後回頭,秋水般的明眸鬼祟的盯著他:“她披的是你的衣服?”
“啊……是。”
“她抱著的是你的枕頭?”
“啊……是。”
“她是怎麼來著的?”
“啊……她溺水,我救的……”
“那就是摟摟抱抱過了?”
“欸?”他再次從頭紅到了腳。
那個長的比仙女還要好看的美婦人就那麼雙手叉腰的走到他面前,冷冷地問:“你打算怎麼對我女兒負責?”
“……”縱然只有十二歲,但素來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景源,頓覺自己掉進了某個陷阱里。果然,美婦人的下一句就是:“算了,我看你模樣還算端正,又是個讀書人,就吃點虧,把我女兒嫁給你吧。”
“……”正在尷尬的沉默時,江夜白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看看美婦人又看看他:“對不起我睡著了……娘,你們認識?”
美婦人嫣然一笑,牽了她的手,又抓了她的手,將他們的手重疊在了一起:“相識是緣,你們兩個,今後要相親相愛好好相處哦。”
兩小人全都睜大了眼睛,於江夜白是驚愕,於景源則是百口莫辯。
景源第一次見到江夜白,被強塞了一個妻子。
身份高貴的景家沒有辦法,也只好認了這個商賈親家。
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懷疑自己是被設計了的。於是在成親前問江夜白:“你說,你娘是不是故意安排我們相遇的?否則,她為何偏偏那天去靈觀寺,又為何不讓下人去找什麼炭灰,要你小姐親自出馬?”
江夜白恍然大悟:“有可能!太過分了,我娘這就把我給賣了啊!”說著握拳就要走,卻被他一把拖住:“幹什麼去?”
“我要去問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啊!太糙率了,連自己的女兒也坑!”
景源的眼角在抽搐:“你覺得……嫁給我是被坑?”
江夜白自知失言,連忙顧左右而言他:“啊哈,我突然想起來我的那幅梅鶴圖還沒繡好,我去看一下……”
“江夜白!”
“哎呀忙死啦忙死啦我要去繡花了……”高挑的身影就那樣極不負責任的跑掉。一如十二歲那年極不負責任的在他床邊睡著。他的妻子始終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性格。當時頗有遺憾,但重生後再想,卻是求也求不來的福氣了。
而那次相遇,究竟是不是岳母大人的陰謀,在重生後也得到了答案。
十一月初七,因為不再需要繼續科考,自然也就不用再上山讀書。
但景源還是去了糙廬。
依舊是比任何時候都要早來的大雪。
他走在前往碧潭的路上,一顆心,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悠悠蕩蕩。有些隱約的期待,有些克制的悲涼,它們聚集成了他此刻的焦灼,令他無法再靜下心來。
然後就走到了潭邊。水面上有薄薄的冰。只是這一次他知道,不會有什麼書童掉進去,也就不會有什麼公子和小姐的初遇。
雪下的很大很大。
他久久的站在岸邊凝望,像是要痴了一般。明年他就要上蜀山修真了,父母全都不明白是什麼讓這個一向乖巧溫順喜愛讀書的孩子在一夜間改變了目標。只是他們從來開明,他執意要做,他們也就依了。
如今,他在十一月初七的這一天,來到這裡,等著命運緩緩降臨。
會隨之改變?還是會繼續固執的羈絆在一起?
景源等啊等,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他都決定放棄,看來這一次,命運已經改變時,一個天籟般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了起來——
“好討厭好討厭好討厭!我就說不要來,非要來這個見鬼的靈觀寺,氣死我了!”
另一個聲音道:“小姐你為什麼生氣啊,那和尚真的說的很準的啊,小姐小時候的事情他都說對了呢。所以,他說你要嫁給當朝太傅家的公子,肯定也沒錯的。這婚事多好啊!”
“你知道什麼啊!我啊,親眼看到我娘在後廂偷偷給那不要臉的主持塞銀子,囑咐他等會當著那些夫人小姐的面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