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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方思吞了口唾沫,一時難以向她解釋。他煩躁地抓了幾下頭髮,把阿福擱在肩膀,“去披件外套,我帶你去看你的人間小姑娘。”
“看誰?”正對面的電梯門適時打開,韓夕夾著個公文包,手裡拎了滿滿兩大袋子,“不是要吃火鍋麼?”
晏方思打了個響指,那兩隻裝滿火鍋食材的袋子便由地面浮游的黑影接過運入家門。他推搡著不明所以的韓夕電梯,拉過剛換完鞋的沈歆擠進電梯,按下了一樓的鍵。
“晏方思,我剛下班。”韓夕大概明白了什麼,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蘑菇精還在監管期,禁止外出。”
他聽一半略一半,大剌剌地勾住韓夕的肩膀,笑得誇張,“所以才拉上你嘛。”
“你……”
“放心,不是什麼不著調的事情,要我家蘑菇出面也是‘那位’的……遺願。韓夕,這個忙你是幫還是不幫?”
韓夕忿忿地咬牙,最終只得嘆了口氣,把肩膀上那隻為套近乎而架上的手撥掉了。
***
他們趕到時,屋子大門並沒有關嚴實,偷偷溜出門的小茉莉應該沒回過家。
倒在廚房的阿蘭已經醒來,正伏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她胸腔內的聲息已經十分渾濁,像是某種年久失修而嗡鳴的機器。一群小土貓急切地窩在她身邊,為首的大花貓則不停地頂著她的臉,企圖讓她更清醒一點。
“沒事,沒事。”她摸了摸大貓咪的腦袋,伸手夠了幾次凳腳,手腳並用地攀著凳子撐坐起來。
沈歆鼻腔酸澀,忍著眼角幾欲流瀉的鼓脹朝她飛奔過去,扶她坐上板凳。
眼睛渾濁得失焦,阿蘭仍把手臂擱在她肩上,不禁緊緊地摟住她,笑得像一個很小的姑娘,整張臉都在泛光,“你……你回來了啊,媽等你好些日子了。”
自行修煉成精的妖怪多半無父無母,因此“媽媽”這個字眼對沈歆來說是陌生而抽象的。可此時這個人間小姑娘對她展露的近乎稚氣的熟稔與依戀讓她油然而生一種怪異的親切感,她不由得應著:“噯,我在。”
“媽在這坐會兒就好,不礙事的。”
沈歆猶豫地徵詢隱在暗處的晏方思和韓夕的意見,她看到晏方思對她搖了搖頭。她的腦海中似乎有一條繩索“咔”地一下斷裂。她艱澀地扭頭注視阿蘭,原本演練過數次的話語此刻像是被堵住了似的,無論如何也難從嘴裡吐露。
現在把阿蘭送去醫院已經毫無意義。頭戴高帽身著黑衣的鬼差沉默地在門外等候,模樣與行走在世間的常人無異。她即使沒能完全弄懂“死亡”的含義,也被這場將要來臨的告別壓榨得哽咽:“我、我會陪你的。”
會陪你到最後的。
“噯,噯。”阿蘭連連應著,笑出眼淚,“媽叫人給你新拉了床被子,絲綿的,冬天蓋就不冷啦。你腳寒,別總光個腿不穿秋褲……茉莉這孩子像你,大冷天的連襪子都不穿就飛跑出去撒野,現在也沒回家……”
“說起來,你也多回家來看看茉莉。媽知道你在外頭苦,可你也得心疼心疼她,她雖然大了,嘴上不再說了,可心裡還是在想媽媽的。你別嫌媽嘮叨啊……”
“媽不疼啊,真的不疼,你別難受,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緩緩就好了。不怕啊。”
“幸好茉莉出門了,要是她突然看見我這樣,該急壞了吧……”
阿蘭不停說著,眼中的光迷離渙散,嘴唇開合的頻率也逐漸降低,“只是我還放心不下……”
到最後誰也聽不清她在講什麼。
也許真的有所感應,她的腳邊不知不覺間圍攏了一群高矮不一的生靈。有阿蘭養在家裡的四隻貓咪,有小院植物的還未成形的妖靈,還有不知名的拇指大小的妖怪,它們依次躍上阿蘭的肩膀和手臂,在她耳邊細語。除了躍下晏方思肩膀、停留在廚房外不敢向前的阿福。它匍匐著張望,任由前去道別的生靈跨過它的身體,一動不動。
沈歆無措地抱著阿蘭的軀體,大腦一片空白。她不斷地搓熱阿蘭的掌心,像她初入人世阿蘭曾給她做的那樣。可她阻止不了鬼差牽起阿蘭透明的手,阻止不了一切的發生。一種目睹荻水的神明隕落時也未曾體會到的恐懼侵占了她的身體,她嚇壞了,顫抖著維持試圖拽回阿蘭的動作,表情卻是僵硬而木然的。
“鬼差要帶她走,你攔不住的。”晏方思握住她冰冷的手,輕輕把她扯離不斷流失溫度的阿蘭,招來韓夕照看阿蘭的軀體。
她靠在他懷裡,依然在發抖,“就不能再給她一點時間嗎?她還沒看到小茉莉啊……相公,能不能請求他們通融一下,再幾分鐘,幾分鐘就好。小茉莉就快回家了……”
他拍著她的後背,柔聲說:“不可因一己私慾而破壞規則。”
她聞言止住抽噎,迷茫地抬起頭來怔了半晌,驀地大力推開他,跌跌撞撞地向鬼差跑過去。
晏方思趔趄一步,站定後沒有攔。
她衝上去躬身抱住鬼差的胳膊,鬼差一驚,露出高帽下驚而怒的蒼白臉孔。渾身透明的阿蘭轉過身,神色平和得有些呆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