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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衣角·學堂
當年衣角·學堂 石頭村,李福全家。
籬笆柵門,獨立小院。西北角一棵棗樹枝幹伸出院外,尚在初春,葉不多,也沒棗。樹下,橘袖手指翻飛,彩線穿梭其中,不多時,一隻喜鵲便已成型。做好了飯的程歡走出灶屋,看著橘袖機械地重複著手上的動作,頭也不抬,不知疲倦,只是偶爾騰出手來,將落下來的髮絲別在耳後,她無奈地笑了笑,招呼道:“袖兒,飯好了。”聽到聲音,橘袖手上的動作立刻停下,將絲線在盒子中放好之後,她抬頭看了程歡一眼,然後起身、走進灶屋。儘管已經看橘袖那雙一直無神的眼睛十五年,程歡還是會感到心驚,繼而是心疼與無力。袖兒已經十五歲了,容貌尚算清秀,從外表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但是接觸之後,就會發現,袖兒沒有一絲感情,眼睛總是失神的,不會笑,不會哭。唉……出神間,橘袖已經盛好了兩份飯,並在飯盒裡裝好,她對著程歡指了指門外,開口道:“走了。”程歡送她出門,仍是叮囑道,“路上小心。”橘袖沒有任何回應地離開。
“袖兒去送飯了?”李福全拍打著身上的灰土,剛下地回來的他同程歡一起看著橘袖的背影。程歡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進院,打了盆水給李福全,她拿著布巾想了一會兒,“書成在鄰村教書,總讓袖兒送飯,我這心裡總放心不下。”李福全接過布巾,“都走了這麼多年了,能有什麼事。袖兒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在桌旁坐下,“袖兒雖然有點心智不全,但她也知道一些事,路走不錯的。你每天都這樣擔心,以後還要操心更多呢。先吃飯吧。”程歡嘆了口氣,“理我都知道,但是袖兒的一舉一動我都放不下心。”
廣德村與石頭村一河之隔,相較於石頭村而言,廣德村人口更多,距離裕興鎮也近。作為兩個個村莊裡唯一的秀才,李書成便選擇在廣德村開了一處學堂。因為中午並不回家,是以午飯是由橘袖來送。橘袖中午帶著飯來到學堂,並在學堂留下,到晚上再隨李書成一起回家。
李書成如今二十有二,溫潤如玉,樣貌雖不出眾,但也算得上俊朗。從十六歲起,去他家說媒的人不在少數,但都被各種各樣的理由打發。久而久之,便無人去說起這事。李書成在兩村之間受人尊敬,是以並沒有太多蜚短流長。而李福全夫婦僅在李書成十八歲那年提起成親此事,當時李書成看了沉默的橘袖一眼,輕笑道,“袖兒還需要人照顧,咱們三個還不一定能照看過來,娶親之後會分心。還是再等等吧。”於是,這一等便等到了現在。只不過,三個人都很默契地不提娶親一事,由天定吧。
“將今日所學再朗讀一遍,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朗朗讀書聲中,後門吱呀開啟,李書成看著橘袖進來自覺地在最後一排的空位坐下,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明知橘袖不會看自己,李書成還是對著橘袖溫和一笑。童聲中,李書成溫柔平和的嗓音尤為突出。橘袖低著頭看著手中的飯盒,心裡很明確,耳中聚集的這些聲音里,屬於哥哥的聲音就在那裡,很舒服的感覺。
“好了,到這裡吧。下午的課可不要遲到。”李書成佯裝嚴肅地站在講台上,他的學生自然知道自家先生的性子,都笑嘻嘻還禮道:“先生再見。”李書成將所有學生送出學堂,不忘叮囑:“莫在路上嬉鬧,快快回家去吧。”等所有學生都走出一段距離之後,李書成才回到教室。
橘袖已經擺放好了飯菜,看到李書成坐下,她才端起飯碗開始吃飯。李書成笑笑,習慣性地給她夾了菜,“多吃點。”對於妹妹橘袖,他總希望把最好的都給她。她沉默寡言,封閉自己。是用了多久時間,才教會她主動夾菜吃呢?給她什麼她接受什麼,但是不會主動去要求。橘袖扒了兩口飯,歪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然後夾了菜給李書成,“哥,吃。”李書成低頭一看頓時失笑,還是記不得他最不喜歡吃的是辣椒啊。這樣的情景每天都會上演,李書成等待著橘袖慢慢改變,哪怕只是一點點。
吃好之後,李書成幫著橘袖將碗筷收拾好,然後拉著橘袖在學堂周圍四處走走。“袖兒,上午都做了些什麼呢?”李書成一如既往地用這句話開始對話,他希望可以打開橘袖封閉的世界。走了幾步之後,橘袖才像是反應過來似的,她習慣性地舉起雙手,但發現手中並沒有彩線之後,又將手放下。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終是搖搖頭,然後沉默。李書成笑了笑,“是不是想不起來那個詞了?袖兒,你記得哦,那是編織。來跟我說一遍。”見橘袖突然停下,李書成知道她已經把自己的話聽了進去,只是還不能接受。他取下手腕上的紅線,遞給橘袖,橘袖拿著紅線頓了頓,終是吐出一個字來,“短。”
嘆了口氣,李書成半蹲著身,看著橘袖的眼睛,那裡是依舊無神的存在,他輕輕開口,“編織。”橘袖把紅線又還給書成,依舊沉默。李書成不放棄,一遍遍地告訴橘袖,“編織。”並用手將紅線打結,他給橘袖示意,這樣的動作就是編織。
仿佛無聲黑白的世界多了些別樣的色彩,橘袖眼睛慢慢有了焦點,她歪頭看著李書成手中的紅線,沒有出聲。李書成欣慰地看到橘袖眼中的亮光,但是很快,那雙眼睛又變得無神。只見橘袖拿過紅線,解開剛才的結,把它系回李書成的手腕,輕輕開口,“編織。”李書成溫和一笑,內心喜悅至極但沒有表現,他站起身來,繼續走下去。橘袖跟在他身後,始終半步的距離。
初春微寒,但有些地方極暖。李書成知道,有很多地方都變得不一樣了。
下午的課還在進行中,無所事事的橘袖早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從九歲開始送飯到現在,她做旁聽也已經做了六年。雖然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聽進去。
“吱呀”,後門又響起,先露出一個大頭,然後是胖胖的身體。早已經習慣課程中的小插曲的學生們和李書成會心一笑,又接著上課了。來人是與橘袖一起長大的劉樂碩,已經十六歲,不過身材略顯矮胖,還缺少一些穩重。他在自家農活忙完之後,便會跑到學堂陪橘袖玩。橘袖不會玩。同村的同齡人從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後,便很少有人和橘袖玩耍,只有劉樂碩一直在,一直陪著橘袖。橘袖不說話,有自己的世界,劉樂碩就在她耳邊喋喋不休,把能想到的事情都說出來。李書成看著劉樂碩趴在桌子上,耐心等著橘袖醒來的樣子,心中甚是欣慰,樂碩他是個懂事的孩子啊,只是,已經十六了啊……還能陪橘袖多久呢?
因為身體有些肥胖,劉樂碩趴在桌子上特別不舒服,不熱的天氣,一會兒額頭上就起了一層薄汗。但是看著橘袖睡著的側臉,他心裡很高興。再不舒服的姿勢,只要是為了橘袖,什麼都無所謂。橘袖她,真好看呀。午後陽光淡然,有風輕輕吹過,橘袖的碎發落下,劉樂碩心中一動,想要幫橘袖別到耳後,但是伸出手後他才發現,做完了農活忘了洗手就急忙過來了,手有點髒。他立刻把手縮了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安靜地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