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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袖卻是站起身來,轉身行禮道:“師父。”
沈言一身暗紫道袍,衣襟袖口處用銀線精緻地繡了符文,雖說與往日衣著不盡相同,但也瞧出幾分細心打扮的痕跡。花白的頭髮妥帖梳理,木簪束頂,比起往日更精神幾分。他溫和地笑了笑,“小袖兒守時,一夜未眠,可悟出什麼道理來?”
還是忍不住發問,橘袖眯著眼,“師父,你今日送別徒弟,可是細心打扮了一番?”
對橘袖這般調皮的樣子,沈言不以為意地拂了拂衣袖,也不再繼續方才的發問,卻是從懷中取出一件玉佩遞了過來,“這個你拿著,日後師門相認,倒也有個憑信。”
橘袖歪頭看了看,卻沒有要接的意思,“師父,你該知道,我不會要的。”
幽滿意地打了個飽嗝,看到沈言拿出的東西,好奇地跳到他的手臂上,對著那玉佩想要吐口水。橘袖眼角蔓延幾分笑意,將幽抱過來放在肩頭,再沒有看沈言一眼。
將玉佩收回,沈言深深看了橘袖一眼,卻是笑了,“我這五個徒弟裡面,數你最看的開,也數你,最看不開。”
橘袖呼吸一滯,沒有說話。
“你換上了一年前到千流來的衣物,將師門召喚用的雲笛都放在了桌子上,非往殿打擾的一塵不染,所有的東西都和一年前一樣……”沈言嘆了口氣,轉身行走,“你這樣做,像是執拗地把你自己從千流剔除,其實是把千流從你記憶中剔除吧。”
橘袖緩緩跟在沈言身後,邁步的腿微微有些顫抖,卻還是沒有開口。
“你曉得世上沒有你的氣息,想要找你得憑藉其他物件,所以這玉佩你也不願意收下。一年時間突破黃級,除了天資聰穎,也與你日夜拼命有關。”沈言突然頓住腳步,“為師多麼後悔,當日竟答應你,一年之後任由你抉擇。”
“為師後悔了。”
一句話沉沉落入心中,橘袖胸口憋悶,竟難以呼吸。
她任由自己陷入那樣決絕的心緒,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因為前世那樣複雜,這一世只想簡單活下去,不願與他人產生過多糾葛,所以將別人的好盡數推開。
這樣的冷漠。這樣的決然。這樣的自私。
她前路分明,來到千流,得知生身父母。可是找到之後呢?
沈言師父曾告訴她,千流是她永遠的家,而此刻,她卻因為自私,把家硬生生地剝離出生命,而沒有退路。
這樣做,真的可以嗎?
靜默許久,橘袖感覺到了頭頂那樣關懷而帶有沉痛的目光,終是緩緩開口,“師父,我的父母是誰。”
沈言嘆了口氣,“也罷,你只須記得九寧宮大門永遠為你敞開,非往殿也會為你留著。”頓了頓接著說,“你的父母……”
橘袖抬頭看向沈言,等待著他告訴她期盼許久的答案。
“你們已經見過了。”沈言移開視線,凝視著橘袖身後的茫茫霧氣,似乎看到了什麼,嘴角不自覺抿緊,“你入門時,不告而別的沈秋鋒和顧君茯,就是你的父母。”
……就是你的父母……父母……
聽到這兩個名字,橘袖還有些恍惚,似乎不明白這兩個人同自己的生身父母有什麼關係。待想到父母二字的時候,橘袖眼前浮現的卻是往日石頭村阿爹和阿娘的笑臉。拋開父母的枷鎖,顧君茯、沈秋鋒又是誰呢?橘袖費了很大的勁,才從兩世的記憶中摸索出了幾個片段。那個失魂落魄的好心的帶著假面具的英俊瀟灑的大叔老沈,那個口口聲聲嫌自己叫老了的情緒起伏頗大的嬸嬸君茯,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自己只是知道,那二人約莫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卻不曾想到,“因緣際會”這個詞,它的力量竟然強大到這個地步。
“師父,你說的,是真的嗎。”留意到沈言情緒的變化,加之這樣的真相實在太過巧合,橘袖心頭沒有絲毫起伏,似乎只是一件需要查明但卻與她關係不大的事。
如果這是真的,橘袖大抵會對師父產生怨言。她很清楚,這一世為人,她不想多麼複雜,對所有事都有了逃避之心。如若一年前沈言告知了她,她便不會知道前一世那樣令人嘆息的事,也不會陷入這樣決絕的境地。可是,她也明白,命中注定之劫不會改變,變得不過是時間和方式而已。她不想因為這樣糾結的心思而對師父產生不滿,只是控制不住。
沈言深深看她一眼,點了點頭,“是真的。”隨之又嘆了口氣,“他們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我也有責任。若非當年我的阻攔,他們也不會過千流而不入,入千流而悄然離去。”
突然想到當日與老沈同行,他聽到千流的時候是那樣的失落與驚慌……決心弄明白一切,橘袖抱拳道:“還請師父明示。”
“算起來,我同沈秋鋒還算半個師兄弟。”橘袖微微錯愕,並未開口打斷沈言的話,“二十幾年前,藍風長老下山巡視的時候,遇上了正在捉拿榜上盜賊的沈秋鋒,看他功夫不錯便有心提點了幾招,後來耐不住他的苦苦跟隨,便帶上千流修習法術。只是,因他天資不足,無論怎麼苦苦修習總是差了許多火候,但是武藝卻還發展得不錯。”
沈言拂袖席地而坐,橘袖也跟著坐了下來。
“後來一次收妖任務中,恰巧顧君茯也在追尋那隻妖,兩人因任務相識相知。任務完成得很圓滿,只是那隻妖原是天上雷神豢養的靈獸,因誤食了邪靈黑氣而下屆作亂,雷神得知此事,看到顧君茯同秋鋒將那靈獸打得遍體鱗傷,便要千流做一個交代。”
說到這裡,沈言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不由深深嘆了口氣。橘袖想了想說:“師父當年,可是將君……他們交了出去,任由雷神處置?”
“你猜對了一兩分。千流統共不過我與師叔兩位地仙,怎能與雷神抗衡?為了千流上下,也不得不違心做事。幸得仙友洛墨從中周旋,才保下了他二人性命,但背後付出的代價也不小。顧君茯被抽走了五年的靈力,而秋鋒被廢了苦苦修得的武功,至此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後來,他們便離開了千流,從此再不踏入七絕山界。”
橘袖歪了歪頭,安慰道:“師父也是不得已。”
沈言深深望了她一眼,釋然一笑,“你能理解為師,為師很高興。他們兩個又怎麼會不知道這背後的苦衷,他們這樣決絕,大概也是害怕日後再為千流帶來什麼麻煩。這一番苦心,不得已,便成了現如今這個不復相見的結局。”
因著七袖的記憶,橘袖對這件事的態度很是平靜。七袖身為魔族公主,在很多事上也是不得自由,若不是有個威震六界的母親,想必也會鬱鬱不平。沒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想要保護珍視的人或物,不啻於痴心妄想。至於師父說的洛墨背後做出的周旋,怕是憑藉史官的身份,找到了那麼一兩件關於雷神不為人知卻又很是重要的秘事,以此作為交換的籌碼,這才保住了君茯和老沈的性命。那個雷神,前世的七袖倒有所耳聞,是個極護短的主,而且目空一切,從不將小輩放在眼裡,也保不准日後他尋得洛墨的把柄,而反將一軍,也實在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