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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有看到她的難過的,只是我知道,這樣才最好。也許只有我知道,彼時我的冷淡疏離,做給她看,亦是給我自己的警告。我承認,我對她動了心,可這,不足以抹平我對九芊的恨。
當她身著華麗宮裝擺出一副高貴知禮的模樣同我告別時,控制不住的慌亂湧上心頭。她的掙命,她的解釋,都如同一根刺狠狠扎在我的心上。她一直都是一個佯裝堅強的人,被我第一次拒絕時,哪怕已經很難過,卻還是笑嘻嘻地說還會再來;而現在明明很害怕一去不復返,卻還是堅定了眼眸讓我心安。
當我站在梵心幻境入口前一次次破了雪蓮陣時,我便知道,我已放不下她。她看到我明明紅了眼眶,卻執拗地背對著我低聲說,“你記得你說過的話,等我出來,你就告訴我的。”
我跟她說,我來這裡,只是想看看母親來過的地方。其實,我是要陪著她,無論生死。
梵心幻境,吞食入境之人的絕望。當我化身何生,我便覺得這幻境同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就好像,我知曉所有的真相,卻陪著七袖以及其他幻象上演一場莫大的折子戲,七袖的哭泣是開始,我和她的死亡是結束。
七袖的記憶顛倒錯亂,她遊走在記憶同幻象之間,最終被幻象俘獲。而我,在她的世界之外,有心助她,卻無能為力。
我以為,只要她能快樂,無論我是誰,都不重要。然而,我還是小看了這幻境毀滅一切的力量。
幻境坍塌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對七袖的掛念是那樣的蒼白無力。
從幻境中出來,修為的損失我渾然不在意。腿上綁縛了厚厚的白布,躺在花神宮的石床上,看著苗圃中紛飛的花靈,我的心中一片平靜。我在等。在等七袖將幻境與現實區分,給她充足的時間去捋清那紛亂錯雜的記憶。
我是那樣清醒地知道,在幻境中,七袖她可以放得下對那個雲喬的愛,最後選擇了何生。而那個雲喬分明同自己的性格一模一樣,即使那個何生也是自己。與其說對七袖在幻境中選擇的失落,不如說是我對自己的不自信。
七袖她這萬把年中,因著九芊的雷厲手段,見過的人也不過爾爾。我竟患得患失,若是她遇上了更好的會如何,而我又該如何。最後不由自嘲,雲喬啊,你還未得過,談何失去。
洛墨告訴我,第一天七袖醒來,補了屋頂的破洞,在九芊溫暖的懷抱中哭到脫力。我會心一笑,我的傻姑娘追求萬年不過親情二字,經歷了梵心幻境的失去,九芊的疼愛會彌補她多年的難過。
第二天,七袖在錦鯉池曬太陽,眯著眼看到一棵樹時釋然笑了笑,卻無端流了淚。小侍女問她怎麼了,她說“昨晚枕頭太硬,傷了脖子,方才一扭頭痛得狠了”。我斂了笑,撇了撇茶沫,對洛墨說,“你接著講。”
第三天,七袖在御風樓的房頂上呆坐了一天,日落時分輔佐大臣何生去到她身邊,問她“累不累”。七袖捂著眼開始哭,嘴裡呢喃不清地說著“你等我,等我跟他告個別”。說到這裡,洛墨掀起眼皮去瞅我的臉色,我回他一笑,“看我做甚?”他悻悻低下頭去,接著說。
第四天,七袖去找七吟,文韜武略天上地下談論了個遍,直至夜半才回。
第五天,七袖去找七逸,爬樹逗鳥外出閒逛調戲了朗五,又至夜深方歇。
我揮手示意洛墨不必再說,手在眉骨處搭了個涼棚,淡淡道:“日落月將出,天色已晚,我這弱病殘的身軀也做不出菜餚招待你,不如你自己回去?”
他一口茶水噴出老遠,難以置信地將我打量一遍,半晌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方開口道:“弱病殘?”
我點了點頭,捂著心口做蹙眉難過狀,“修為失了十之三四,體弱;心口疼痛,是病;腿傷了走不動路,是殘。”說罷還晃了晃我那厚實的小腿,挑了挑眉。
洛墨顫抖著手放下了茶盞,咬牙切齒地說道:“算你狠!”
待到他走遠,我便頹了心情與神色。七袖哭著說“等我同他告個別”,我又怎會不知,那便是我。只是她沒有來,而是佯裝平靜地去做不認識我之前經常做過的事,我知道,她在試著去忘記我,以那樣一種決絕的態度,將我從她的生活中剝除。
我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拂過她的樣子。受了傷一聲不吭的委屈倔強,對著弟弟一面難過一面寵溺的矛盾,刁難何生鬥智鬥勇的狡黠,對自己夜夜前去的氣急敗壞,小心翼翼試探的不自信,假裝不在乎的吊兒郎當,還有哭泣時那樣滲透蔓延的悲傷。原來,她在我的心裡已經如此深刻。
“雲喬,我來看看你。”
我猛地睜開眼睛,當對上她那一雙笑眯眯的眼睛時,我才意識到方才自己是多麼愚蠢。差點便為了自己的胡思亂想而放棄了她。
她站在那裡,便獨成一景。從此,無人可替。
紅塵為線。執念(2) 七袖將我仔細打量一遍,視線停留在小腿那裡,終是不厚道地笑出聲來,“喂,你看,我可是好好的呢。”
我這才坐起身來,將要下地時她便走過來扶我。我避開了她的手,輕笑道:“你看,我也是好好的。”
她半是失落半是無奈,嘆了口氣,似是喃喃自語,“怎麼這麼倔。”
我未接她的話,引她在石桌旁坐下。又取來了紅泥小爐,並上茶葉茶具,就著微涼的夜色,在清淺的香味中,為她泡茶。
她取過茶葉一看,便笑了,“喲,一點綠,稀奇。”
我抬眼看她,想了想說:“還未問你,在此久待可有不妥?”
她放下茶葉,盯著爐火漫不經心地說:“母后知曉我來這裡的。”說完卻突然醒悟,抬頭對我一笑,“雲喬,母后這些日子對我特別好,我很高興。”
她眼中的神采感染了我,我舒心笑道,“是麼?這樣很好。”
她點了點頭,“我也覺得很好。”
等水沸開的過程中,我和她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沉默。回想起來,同她相處時,除去寒暄,大多是我在問她在答,著實讓人懊惱。一時只余水泡輕微破裂的聲音。
“七袖。”
“嗯?”她將視線從火爐轉移到我身上,“怎麼了?”
水卻已是二沸,未待她反應,我便將湯瓶從火上取下,待水至七分熱度,燙杯、沖茶、一濾、二沖。她耐心地看著我,滿含期待。
我將泡好的茶遞給她,說著方才未說的話,“梵心幻境,以心為鏡,我同你講講,我在幻境裡的遇到的事,可好?”
她將茶盞放在桌子上,雖是笑了,眼中卻是稀缺的冷意,“好。”
“幻境中,我是一名藥師。”我注意到她的臉色倏然慘白,心底瞭然,蔓延出幾分難過,“而你也在我的幻境中,我們相識相知,最後我卻負了你。而你,也離開了我,嫁給了他人。你說,好不好笑,這幻境竟如此曲折,比起凡間的話本不遑多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