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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池晃了晃,頓住。
她的臉色慘白,湧出的腥甜再也壓制不住,汩汩鮮血從口中漫出。
她的身體早已不堪負荷。一個初成的地造神祗,法力能有多高?制約萬端魔、幾頭遠古凶獸早就耗費、反噬她太多元神和體力,更何況置身在這神佛忌憚的紅蓮業火中,又受了身為墮神的他兩掌。
此刻的她,分分秒秒都感受著強烈無比的痛感。心臟因這疼痛扭曲抽搐,甚至連每次呼吸都是巨大的折磨。
她這一生漫長且艱辛,受過無數苦難。為五炁之心時的日夜煎熬、為遊魂時的心神疲怯,但那一切跟此時相比皆是塵沙般渺小。
只是,即便再痛,她知道自己也死不了,起碼,不會死在他的手下。
因為,她是天道選擇的地造神祗,她有未完成的使命。
強撐住意識,她繼續一步步向他靠近,眼前景物已經朦朧不清。
容淵眼眸微眯,暫時停下手中動作,心裡有些訝異。
——她竟能承受住自己兩掌?明明,她看起來已經相當虛弱。
他就這樣看著她一步步走近,身後虛幻的五彩花瓣從稀疏變得稠密,再一朵朵消逝在空氣中,如同她的生命。
是的,他察覺到了她的生命力在流逝。
其實無需他動手,她根本活不了多久了。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始終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他便也回望她,她的眼神飄忽卻堅定,但裡面並無半分殺氣。
突然,他很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麼。
短短的距離,卻像塵土星河那樣遙遠。
當香氣變得極淡,五彩花瓣凋零泰半,她終於走到他面前。
“容淵,”她輕輕嘆息,仰面看他的眸子黯淡飄忽,“憶起往昔吧,不然真的來不及了。”
他不懂她的意思,也懶得開口詢問,只由著她的視線下落,發覺她竟握住了他的手。
直覺欲推開她,身體卻忽然定住。
頭痛欲裂,排山倒海的場景灌進腦海,混沌心神如驀地被人點亮一盞明燈,那些厚厚的層霧抽絲剝繭般褪去,一些遙遠又模糊的東西漸漸轉為清明。
天地初始、五界漸分。
仙雲籠罩的巍峨宮殿、陰暗幽森不見星子的魔域、艷陽高照的塵世山谷小鎮。
百世祥和安穩、萬物慾孽濁氣生。
如水墨畫面轉換,忽而眾人歌舞昇平,忽而金戈鐵馬氣吞山河一派戾色。
熟悉的人、陌生的臉孔,花開花落,斗轉星移。
仿若如夢。
紫眸里煙火散落,分流雲散間定格在兩抹人影上。
夢境中,白衣翩翩的男子便是他自己,身旁,是名秀雅清麗的女子。
那女子手捧一條錦帶小心交與他,望向他的眼神羞怯卻又慎重,似是無限珍寶。
他接過,雙手展開,錦帶上書寫的字跡笨拙卻分明——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第110章 你,可還恨我?
熊熊的紅蓮業火緩緩變弱、熄滅。
冥界的灼熱溫度逐漸冷卻下來,喧囂歸於沉寂。
萬物靜籟中,他低著頭,沉默著。
她便在一旁望著他,陪著他沉默,只那握著他的手未放開。
良久,他抬眼。
那雙眼,眸色如深譚黝黑恢復如初,似乎藏著太多的情緒,卻難以描述究竟是哪般。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爾後說了句:“終究,是我虧欠了你,和…..他們。”
不單眼前這個自己深愛的女子,天君、句芒、帝俊……這冥界的一切、五界的生靈、眾神締造的萬世輪迴,死傷損崩,哪一樣不是被他親手累及?是虧欠,更是永遠難以彌補的罪孽,是他承擔不了的辜負。
他虧欠了所有人,辜負了所有人,這是他命理中逃脫不了的註定的業。
這是他的債,他傾其所有難以償還的債。
弗茲臥躺在地上,心頭五味雜陳,依舊沒有力氣開口。
他想笑,卻垂下了嘴角。
原來地造神祗可近身驅除墮神的魔氣、喚醒他的本質,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太多的事情不在他掌控,太多的事情他越來越看不懂。他斷識不出容淵何時化魔,也預判不了他清醒的機緣。
他該高興,饒是天翻地覆,世間到底尚存一位同伴。
他又倍感傷心,最珍惜的東西毀失殆半,羽化的族類無論如何再難挽回。
容淵低頭看著兩人交執的手,淒涼爬滿心頭。他想擁她入懷,又不知如今還有何等顏面面對。於是意欲抽出,卻被傾池緊緊握住。
“你……恨不恨我?”他開口,聲音充滿全然的苦澀。
她只靜靜凝視著他,不置一詞。
“我懂了,”他自嘲笑了笑,再度開口,苦澀依舊,但被沉澱出一些荒涼的味道,“是我貪心了。我負你、棄你,害得你身死化作遊魂孤苦千年,又犯下這樣的彌天大錯,你怎能不恨我?”聲音低沉幾分,又道:“失了神格,恢復心智又能怎樣?終究我已是罪人,而你已升為地造神祗,我也不再奢望什麼。你跟他走吧,有他相伴我便放心了。”
此生已無期待,唯一的牽絆便是她。蘇智對她的愛不啻於他,以後她應該會活得很好。
他看著她蒼白的臉上呈現垂死之色,心痛如絞:“你耗損太過又被我重傷,恐性命堪輿。你別怕,會有辦法的……哪怕竭盡一切我定會保你性命無憂。”
墮神之力強過從前神體數十倍,若化出元丹渡給她,換取她元神精氣完整應該不是難事。
說完這些,她面色微動,終於打破沉默,輕聲道:“蘇智已經死了。”
容淵錯愕。
這是他沒料到的。
“這也許是他的宿命,與你無關,你無需自責,”傾池淡淡一笑,眉間帶著細微的愁緒。
她鬆開手,忽而將他輕輕摟住:“所以,你也別再將我交付給他人,更不用想著以命化元丹給我。”她早就讀出他的心思,“我會怎樣也是我的宿命,誰都化解不了。”
地造神祗並非無情,只是肩上的責任太大,不得不淡漠相對。蘇智的死她哀慟,更多的是厚重的無力和無奈。
至於他和對他的情感,她逃避了太久。但這一刻,她終於肯正視自己的心靈。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她到死都愛到骨子裡的,哪怕曾被恨意蒙蔽了雙眼,哪怕他做過滅天弒神的錯事,她依舊愛他。
因為愛,所以理解。尤其在她成為地造神祗後,這份理解變得更加深刻。因為,她正做著與他當年同樣的事情。
她抱著他,閉上眼,感受到他身軀的僵硬,心裡默默嘆息。
他們都變了,他們卻又都沒有改變。
波折充斥命途悠悠,角色立場轉變幾番,但他們都明白,彼此相關的一切記憶都還住在心裡。
只可惜,如若無果,何求花落。
唇邊浮現一絲苦笑,她柔聲低語:“其實,我才是該被怨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