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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處,澤越止將杯中有些涼掉了的水一飲而盡,然後看著翩翩然飛到自己窗外的阿鴉。
她站起身,走到了窗外。
“阿鴉,為什麼不和時平一起去宴會呢?”
在這個鐵之城中,誰人不曉酒吞童子最重視的夥伴和友人便是這能口吐人言的烏鴉妖怪,誰人不知他最珍愛的,便是從平安京中搶回的那位公主殿下?
無人見過那位公主殿下的芳容,但是卻有無數的人在傳說著那位公主殿下,是位絕世美人。
畢竟,有無數的人都見到了,她被那位宛若修羅的“大人”從馬上抱下來後,給一路抱著進了屋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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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拍了拍翅膀,然後,就在藤姬的面前,那本來是巨大的烏鴉,變成了一個黑髮的青年。
那青年身披黑色的僧袍,向著藤姬伸出了手。
“公主殿下,我來完成約定了。”
藤姬不解的望著他,然後這名僧人笑了起來。
“不是說好了,等天氣好一些了,就一起趁著夜色去看看琵琶湖嗎?”
原本有些寂寞的藤姬立刻笑了起來,她用力的點點頭,然後拿著檜扇,如同當年義無反顧的跟著酒吞童子離開藤原家的宅邸一樣,這次也回握住了青年伸向自己的手。
阿鴉所化作的年輕僧人背後突然生出了黑色的雙翅。
翅膀一振,他便抱著藤姬飛向了琵琶湖的方向。
第68章 平安時代
人類到底有多想飛上天空呢?
大概,從他們第一次見到飛鳥振動雙翅,在天空中翱翔的時候就想要飛了。
然後這份想飛的願望,刻在了人類的DNA裡面,一代一代的傳遞給了自己的下一代。
人類的壽命很短暫,但這種短暫的壽命卻並非什麼壞事,好事也好,壞事也好,就在這短短的時光之中全部都能痛快的遇上,離開人世時帶著遺憾或者是心滿意足,這些全部都是對一個人而言,是獨一無二的事情。
在天空中飛過時刮過身旁的風冷得要命,可阿鴉卻小心的注意著避開了會刮傷肌膚的氣流。
“第一次見面就覺得很不可思議。”
阿鴉看著前方,可口中所說的話卻是對著懷中抱著的友人妻子。
“藤公主看上去又弱又小,稍稍用力一點就會折斷骨頭,血啊肉啊撒了一地,但是啊,其實並不是這樣子。”
“霧中看花,水中觀月。”
藤姬念了一句似是詩句又似乎只是文縐縐的嘆息。
這何嘗不是藤姬皮囊之下的澤越止真實的想法呢?
說實在的,就算是親自接觸了,也會被對方所表現出來的狀態所欺騙,說到底,會被欺騙的話,必然是因為自己想的太好了而已。
但是啊,就算被騙也無所謂。
能做一場美夢又有什麼不好呢?
而且這場美夢也不會破碎成了無法言語的噩夢。
“但是現在的阿鴉是怎麼想我的呢?”
“很堅強的人。”
得到了這麼一個評價的藤姬,只是略有些驚訝的挑了下眉,然後為自己的這種不雅的舉動而打開了手上的檜扇,任憑那描金的絢爛花卉擋在了自己的面前。
長長的彩色飄帶順著風在空中飄搖,美麗的公主擋住了自己那傾國傾城的昳麗容姿。
“誒呀,真沒想到……阿鴉眼中的我是這樣的人。”
人類公主輕輕的嘆息,卻換來誇讚她的妖怪不解的反問。
“嗯?這很奇怪嗎?”
“被阿鴉這樣子厲害的妖怪誇獎,突然覺得不好意思了。”
會整天和那傢伙玩角色扮演的遊戲互相調侃,善解人意又知書達理,而且還是身份高貴的藤原家本家的公主——可不是什麼不靠譜的分家旁支。
這樣子的公主殿下,為什麼會覺得不好意思呢?
況且——
“我也不是什麼很厲害的妖怪。”
背生雙翅的阿鴉的雙眼中蒙上了一層霧霾。
“被大天狗從馬鞍山趕了出來。”
“誒?天狗?”
“啊,就像是人類也分貴族和平民一樣,妖怪里的天狗一族也是有很多只有妖怪才能分辨的區別。我只是個天狗。”
“崇德上皇……”
藤姬輕輕念出了被貴族們視為禁忌,又深深畏懼,但是卻無法忘記的那可怕的第一大魔王在人世間的稱呼。
“啊,那個啊。”
阿鴉合上了雙眼。
“說實在的,也不是很強吧。”
“誒?”
被貴族們深深畏懼的大魔王,居然在妖怪的口中是這個評價,著實讓藤姬吃了一驚。
然後,說出這種話的妖怪,告訴了人類的公主,人類從來不知道的事情。
“做人的時候沒做到最好,被流放到了偏僻的地方,還一副死樣子想回京,回不去了才死心的落魄成了個什麼鬼樣子,死了後還成了妖怪。”
“阿鴉,不要忘了讓朝廷從長岡京移都至此地——”飛過平安京上方的一角時,藤姬手上的檜扇指著下方的京都,“平安京的究竟是誰。”
怎麼可能會忘記呢?
就算不知道那麼久遠之前的崇德上皇,也該知道就在區區兩百年前的遷都事件。
在長岡京作祟的早良親王,逼得剛剛穩定下來的都城再次遷移,直到落成在平安京時,才有了這數百年的和平安穩。
正如這個京都的名字一般,寄託了“平安”的都城,真得守護了幾百年的和平。
可就在不久之後——
就在不久之後,貴族的大權將會旁落到武士的手中,平氏和源氏將會有一場大戰,之後就是傾國般動亂數十年的戰國亂世。
最後,就是和平了三百年的德川將軍的幕府,被美利堅的黑船給攻破了“閉關鎖國”的原則,幕府一倒——
一隻沾滿了鮮血和肉、森森白骨的手,慢慢地拉開了那近代史的序幕。
“早良親王確實是很可怕的怨靈,但是啊,對付那種妖怪最簡單不過了,只要消減他怨恨的理由就好了。”
聽到阿鴉這麼輕描淡寫的說法,不知道為什麼,澤越止很想知道他究竟在百鬼繪卷上位於什麼樣的位置。
能和尚為人身的酒吞童子成為摯友,這一點根本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再說了,歷史書已經科普了酒吞童子只是個在平安京附近作亂的大盜賊,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幹了觸怒京中貴族的事情,所以被全部剿滅了。
至於妖怪的版本……酒吞童子難道不是被源義經砍了所以才那麼有名嗎?
話說現在的這個酒吞童子的版本,到底算是哪一個啊?
澤越止對這種一開始就不按常理出牌,又看上去很厲害似乎也能自圓其說的二次設定真心是又愛又恨。
打個比方,她真愛的《終焉的天鵝曲》,就是這種布滿了各種捏他和二次設定的劇本。
“但是那傢伙墮落到了天狗道後,就變得非常的討厭了。”
阿鴉的語氣中不帶一點的厭惡,反倒是像是現代人說起自己那個有點無傷大雅的小怪癖的鄰居時的那樣。
說是能說,但是要說自己和鄰居有多熟悉,那也只能呵呵一笑。
“而且也沒有多強大。”
“……”
藤姬不明白為什麼阿鴉對那崇德上皇如此的貶低,但是她能感覺到這位友人身上的不愉快。
所以她伸出手,將阿鴉飄到面前的黑色長髮輕輕撩到了他的耳後。
“別生氣啦。”
她輕聲的勸慰著阿鴉。
“才沒有。”
意料之中的回答。
藤姬合上了手上的檜扇,扇尖一點阿鴉的鎖骨。
“這不是阿鴉的錯,所以沒必要生氣啊。”
阿鴉本想再次反駁會藤姬的話,可看到她那明明對事實一無所知,卻依然擔心自己的神情,再怎麼冷酷的反對都說不出口了。
“啊,我們到了。”
謝天謝地,他們總算到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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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天空連成一線的琵琶湖,在這黑夜中倒映著天空上的無數星子,平靜的湖面美得宛若一面鏡子,偶爾有一尾魚從湖中躍起,打破了湖面的平靜後,又再躍入了水中。
那一片片的水紋向外擴散。
不知道何時,阿鴉已經將藤姬放回了地面。
當雙腳一踩到地面,藤姬便穿著木屐,任憑自己衣服下擺宛若盛開的鮮花般壓在那些被酒吞童子視作雜糙的糙地上,她向著琵琶湖的湖邊努力進發,而剛走了沒一小會兒,她便累得只能停下腳步,不在做這些徒勞無功之事。
更可恨的是,阿鴉向著藤姬邁開步子,輕鬆的就走過了她努力了好一會兒才不行的距離。
“等一下,很快就天亮了。”
沒想到一晚上就那麼快的過去了。
藤姬根本沒有去考慮酒吞童子若是發現在自己不在了,會如何的雷霆大怒,她只是開心的被阿鴉橫抱在懷中,任憑他帶著自己飛到了湖面上。
不知道為什麼,依靠在琵琶湖捕魚而生的那些平民們,根本沒有半點蹤跡。
但這不過是給了藤姬一種“現在這個瞬間的琵琶湖。全都是我的”的錯覺。
阿鴉飛的離湖面那麼近,近的好像就伸手可及那湖水。
藤姬也這麼做了。
她垂下的左手指尖碰觸到了湖面,在湖面上拉起了一層層的漣漪,那漣漪擊碎了湖面的平靜,將原本完整的景象變得支離破碎。
而看著這一場景,藤姬卻高興的笑了。
為了這個笑容,阿鴉覺得自己做什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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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飛到了琵琶湖的另外一端,一人一妖落在了地上後,藤姬也沒有央求再飛一次,懷抱著一期一會的心情,她靜靜等待著日出。
天空一點點的泛白,一輪紅日一點點的從地平線上脫離,最後升上了天空。
在陽光的照耀下,世間萬物都染上了亮麗的色澤。
“阿鴉,你看,多麼美啊。”
藤姬看著在陽光升起後,任然懸掛於糙葉尖上的露水,那晶瑩剔透的露水如此的小巧可愛。
在藤姬看著露水發出讚美時,在阿鴉的眼中,藤姬又何嘗不是如露水般小巧可愛,又那麼弱不禁風的呢。
那露水很快在陽光之下消失的無影無蹤。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藤姬的口中輕吐出的詩句,就算是阿鴉也不甚理解其中含義。
就算是活了那麼多年的阿鴉,也無法理解平安京里的貴族們究竟為何會風雅到隨時隨地都要吟詩一首。
直到這時,阿鴉才明白為什麼藤姬明明只是一個女子,卻和酒吞童子所庇護的那些子民中的女性截然不同。
她身上帶著一個京都才擁有的風雅,那是相隔一個世界的差別。
知道阿鴉不明白這句詩的出處,所以藤姬便將出處講了出來:“那是東漢末年的魏王曹操,在他年輕時所作的詩句。”
“那是什麼樣的詩呢?”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