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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墓前的男子不知從那抄來一個白陶圓肚酒壺,笑了一聲,說道:“阿薰,這酒好喝,我也快上癮了,不過你不喜歡酒味,我就不喝了。”
他說不飲便不飲,只把那酒壺隨手扔到了東側的墓碑前,又回過頭來,往臉前的火盆里添了兩張紙錢,絮絮叨叨地說道:“再過半個月,天就要轉涼了。你夏日最是貪涼,吃瓜飲冰的,入了秋可不能這樣了,多裁幾件衣裙。雪青色的就算了吧,我不愛看你穿那顏色,還是柳黃的好看些,看著也熱鬧。”
他說到這裡,好像想起了什麼,頓了一頓,微微抬了頭,目光不知落到了哪裡,過了幾息,才輕聲說道:“入城那日,你就穿著柳黃色的比甲,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瞧見你了。你那會兒可真是愛鬧,竟然帶著那些百姓叩頭高喊,給你爹爹歌功頌德。我在京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子。不過那時蜀地真好,天高皇帝遠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那樣鬧,你爹爹也只是笑笑,一點都不怕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輕嘆了口氣,又道:“我當時怕,還心裡替你也捏了一把汗。呵,韓家是被削了爵的人家,能被朝廷留下繼續效力就不錯了,哪能不夾著尾巴做人?唉,或許……這就是你不喜我的原因吧。他,就不會這樣……”
他又頓住了,目光往東邊的墓碑上掃了一圈,又輕輕笑了。
一陣山風吹來,日頭漸漸西斜,將林子裡早早病枯了的葉子,刮下來兩片,可巧有一片,旋轉著落到了西側的墓碑上。
那人將葉子撿了,也不扔開,反反覆覆地看了一會兒,揣進懷裡,低聲道:“若再來一回,我不會再顧及你父親,也不會誤會你表兄,更不會讓他得了先……阿薰……你……眼裡可能看得見我了?”
又是一陣山風吹來,樹葉嘩嘩作響,好像天地輕聲言語,只是不知道是在回應他的問話,還是,不過是讓這問話之人,聽到些許飄渺的回音罷了。
徐泮握著於小靈的手,沒有鬆開半分,只是目光悠遠起來。
風吹到墓前,吹得那人衣擺在糙地上浮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那人不以為意,反而拿袖口揮了揮墓碑上似有若無的灰塵,輕聲道:“他這地方選得倒是不錯,只是離樹林近了些,總有樹上的浮灰落下來。你這麼愛乾淨,他怎麼沒想到?”
他把浮灰擦了,目光從墓碑的底台落到背面上。
碑上什麼字都沒寫,只是兩邊刻了纏枝蓮花的紋樣。
他不禁伸手覆上了碑面,指尖在碑上細細摩挲,像是在尋什麼,一直來回尋了一遍,卻什麼也沒尋到。指尖一頓,悵然若失地又落回了碑底。他笑著嘆了一聲。
風將他鬢間夾了白絲的碎發吹起,他不予理會,只抬頭看了看天。
日頭已經在樹梢里隱隱藏藏地看不清晰了,遠處的林中有鳥形單影隻地飛過,遠遠地叫了一聲,清越中透著些許孤寂。他看了幾息,收回目光,又回過頭來。
“阿薰,我今日得早些回去了,不能陪你了。我家那小子定要來鬧我,他是越鬧越厲害了。唉……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怨我對不起他娘。”
他又是一聲長嘆:“若你哪日見了方氏,替我……算了,你還是別上前了,她哪會對你有什麼好臉?罷了,我只盼著她來世投個好胎,遇見個良人罷。”
他又伸手撫了那墓碑,手下極輕柔,片刻,站起身來,柔聲道:“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來。”
他說完,往東走了一步,彎腰拾起糙地上的白陶酒壺,輕輕哼了一聲,朝著東側墓碑,道:“你家的小子也來尋你了,別喝了……”
他言罷,背對著徐泮和於小靈立身的樹林轉了身,頭也不回地,往東南邊一條小路去了。
徐泮看著他的身影漸漸遠去,在西斜的日光下沒入蔥鬱的樹叢,眉頭鬆了又緊,緊了又松。
於小靈聽了這番看似沒頭沒尾的話,不知怎麼,鼻頭竟有些莫名發酸。
誰能想到,這青山之上,竟掩埋了這麼多的世間情緣呢?
於小靈抬手揉了揉鼻頭,感覺酸意消了些許,才用另一隻被徐泮握住的手指,摩挲了他的手背。
徐泮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輕輕“嗯”了一聲,牽著她的手出了樹林。
綠糙如茵,樹影搖晃,兩塊墓碑前,徐泮扶著於小靈跪了下來。
“爹,娘,不孝兒子帶媳婦來了。”
☆、第三八零章 田舍翁
徐泮夫婦下山的時候,日頭已經快落下去了。二人牽著手從山上下來,還沒有到,山莊附近,遠遠的便瞧見韓家的山莊門前,韓烺駕了馬,剛剛奔過來。
他下了馬,身形不穩,要不是有侍衛從旁扶著,估計門還沒進,便行了大禮。
然而他也沒準備進門,只站在門外朝裡面喊話,徐泮夫婦二人在半山腰上聽不清楚,相互對了個眼神,又攜手往下去了。
徐家這個山莊,比韓家的地勢更低一些,往下去時還要從韓家山莊一旁繞過。
快到韓家山莊時,韓烺吵吵嚷嚷的聲音,便已經傳了過來。
“……我不進去,讓他出來!他到底還管不管我死活?!”
他喊完話,便有下邊人來勸,“三爺,別著急,二老爺馬上就過來,奴才們先扶您進去歇歇吧,您這一身傷可折騰不了呀!”
韓烺根本不聽勸,“小爺我好的很,要不就讓我死在這兒,要不就讓他送我回京城!每日在這住著,算怎麼回事?!”
於小靈這回從旁聽了,倒不怎麼想笑,反而輕輕嘆了一聲,低聲跟徐泮說道:“若他再吵你嚷你,不理他便是了,他也算是個可憐人。”
徐泮嗯了一聲,捏了捏她的手,貼在她耳邊道:“讓他聽到你說他是可憐人,估計要能氣的吐血了。”
徐泮說完,也嘆了口氣:“我都不記得他什麼時候開始,就對我陰陽怪氣的了,約摸……也有好些年頭了。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為何如此,真是沒想到。還有韓世叔……”
徐泮說到韓瑞不知道該說什麼,皺了皺眉頭,抿了抿嘴,於小靈拉了拉他,勸他道:“長輩們之間的事情,我們都不要管了,我覺得韓三爺算不得壞,我看著倒是個真性情的。就是……這性子彆扭了些。”
“那可真是,將自己弄得滿身是傷,這一般人,還真做不到。”
說完,二人已是轉過牆角,到了韓家山莊門前附近,打眼正好瞧見,韓烺一手倚著馬,一手撐著刀,大口地喘氣,也不讓旁人來扶,只不停地催:“快讓他出來!”
韓烺說完話,轉眼瞧見徐泮夫婦轉了過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將撐著他的那把刀甩在了地上,罵了一句,“真他娘的夠了!”
然後又繼續朝山莊裡吼,“他到底出不出來,再不出來我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