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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聽心中越覺得不好,他著實沒能想到青州的官府竟是那般愛民如子。這愛民愛得突如其來,往年不見半分慈善,今年卻裝起了佛陀。
高就當然不信,他覺得這就是一場陰謀。可是,架不住官府這裡放的糧,施的布都是真刀真槍,百姓不管什麼陰謀不陰謀的,只知道自己受了惠,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用句難聽的話說,有奶便是娘。這些小民有什麼大追求,無非就是圖一個溫飽安居罷了。高就越聽心越沉,更沒想到身後還有雙眼睛自上往下的盯著他。
徐泮見他初初用飯,還有幾分閒適的文人做派,然而越是吃到了最後,反而有些食不下咽的意味了。
徐泮知他為何如此,心中卻連連猜測他會如何應對,只一心想跟著他聽個明白。
高就一行用過飯,胡亂在街市上轉了幾轉,便著意掩了行蹤,往船上下來的婦人孩子處去了。
這些人住在鎮子上的淮口街,這條街住的人魚龍混雜,小商小販,船工縴夫都有,最適合藏匿行蹤不過,船上下來的人也不敢俱都住在一處,怕被官府瓮中捉了鱉,只圍著一個姓劉的婦人,零散住著。
這位劉姓婦人夫家姓吳,人人都喊她五柳嫂子。她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精明強幹,是個能領人的人。
五柳嫂子上船做寇,倒也有兩年多的工夫了,在如今這一眾婦人當中算是時間久了。她做活利索,說話擲地有聲,又會為旁人考慮,人人都願意聽她的。此番她正是因為五歲的小兒子生了病,才帶著人下了船的。
當初她上船為匪,也是因為過不去了,她的丈夫老吳是個老實人,只知道打個魚種個菜。後來也是因為被水匪搶了家,五柳嫂眼看著孩子哭的哇哇叫,丈夫又只知道哀聲嘆氣,才拍了板子,帶著一家子人輾轉上了秦九的船。
她說話有分量,又是個自願入匪的,高就這才直接便找了她。
大門咚咚咚的響了幾聲,長長短短的透著特殊的號子,五柳嫂子聞聲不敢耽擱,擰著眉頭,替他們開了門。
門扉甫一打開,五柳嫂子便當先吃了一驚:“先……先生?”
高就連忙對她做了噤聲的手勢,笑了笑,帶著人側身進了小院。
那邊關緊了院門,五柳嫂才又驚奇地問道:“先生怎麼來了?怎地勞您大駕?”
“什麼大駕不大駕的,我就是來看看孩子們。”高就笑了笑,面上又露了幾分往日的氣定神閒,眼睛轉了轉,將小院掃了一圈。
五柳嫂子本在心裡將他親自過來一事,琢磨盤算了一遍,覺得他這個時候過來,約莫是要傳來秦九的意思,說些軟硬兼有的話,嚇住她們。可當下見他並沒有興師問罪之意,反而態度頗為自然,五柳嫂一時也有些拿不準他的來意了。
“我們家那小子此番病的厲害,我見天兒伺候他都來不及,院裡什麼東西都沒有,先生可別嫌棄。”五柳嫂搓了搓手。又問道:“先生可吃飯了?要不要我再去做些來?”
高就連忙擺手:“不必麻煩弟妹了,我們已經用過,先去看看孩子吧。”
高就說完就讓五柳嫂引了路,五柳嫂子也不好違了他的意思,嘴上客氣了幾句,便帶他去看孩子了。
五柳嫂子的兒子才五歲,病殃殃的躺在床上,見人來了,也沒力氣下床說話。
高就見他身子虛的厲害,頗為愛憐的摸了摸他的頭,又從懷裡拿出了一小包糖,放到他的床頭:“伯伯給你帶了幾塊糖,若是藥苦得厲害了了,便吃一顆,含在嘴裡,就不苦了。”
☆、第二二四章 五柳嫂
貧苦人家的孩子,哪有幾個見過糖的?
這一包五六顆黃溜溜的糖,還沒能放進嘴裡,那孩子便已是聞到了香甜的氣息,眼睛眨巴著,眼看著口水就流了下來。
“還不快謝過伯伯!”五柳嫂子見狀連忙嚷那孩子道。
那孩子雖體虛無力,可眼裡有了糖,倒也使出了力氣,勉力喊道:“謝過伯伯!”
他這一口氣喊完,失了氣力,人又蔫兒了下去。
高就見狀暗自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又道:“好孩子,好好養著,伯伯看你過不了幾日便能好了。好好吃藥,病好的快,你爹爹在船上還念著你們娘倆呢!”
那孩子一聽“爹爹”二字,天性便讓他眼中放了光,那光亮閃了五柳嫂子的眼睛,她眼角掃過高就,心中暗暗品著這句話的要義。
五柳嫂子沒說話,高就卻朝她微微頷首:“讓孩子歇著吧,咱們出去說。”
五柳嫂子知道他這是要說要緊事了,低聲哄了小孩幾句,便跟著高就等人出了房門。
他們住的這個院兒,雖是門戶淺陋,倒也是正正經經的四方院,除了五柳嫂這娘倆,還住這位年愈古稀的老婆婆。老婆婆是船上一位船工的祖母,她年邁了,上不得船,便被安在了此處,靠著左鄰右舍照看過日子。
五柳嫂這娘倆,正是打了這位老婆婆的遠房親戚的旗號,才住過來安下身的。
小院兒淺陋,高就等人出了屋子也只能在院裡的一顆病歪歪的老槐樹下立著說話。
風吹的高就鬢髮飛起,略一著意,倒可以瞧見那鬢髮中夾雜的幾根銀絲。
高就自是並無在意此處,只朝五柳嫂子問道:“孩子的病可好了幾成了?老吳念著你們,讓我問問什麼時候能回去?”
上回船上下來三五大漢接人回去的時候,她看著那些病好的差不多的孩子婦人,回去得頗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當時還暗自稱奇,又心道他們被官府這點小恩小惠迷了眼睛。
可如今輪到她被問及回去的問題了,心中卻也對這個不冷不熱的小院產生了留戀之情。
五柳嫂子這裡略一躊躇,高就便明眼看了出來,不過他也不說破,只道:“孩子如今病的害,下不來床也就罷了,過幾日好些了,見天兒被困在這院子裡,定然要煩厭的。”
五柳嫂子見他又說丈夫,又說孩子,也知他言下敲打又勸告的意思,略一思索,便開口道:“待這孩子好些能下床了,自然是要回去的。”
高就點了點頭,又問道:“不知一同來的其他幾位嫂子弟妹,俱如何作想?”
五柳嫂子又聽他問起旁人,心中不由的便是一陣苦笑。自己在這群人里還算是有些膽識的,經了官府這份恩惠都免不得心生猶豫,更不消說旁人了。
那些婦人大多都是被迫跟著自家男人上的船,眷戀這岸上的一畝三分地,早不是一日兩日了。到底在海上漂泊,靠天吃飯,又或者被迫做賊多行不義,到底不是長久之計。他們這輩子做了水匪倭賊也就罷了,難道還讓自己的子子孫孫,都去做這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五柳嫂子不敢替旁人作答,嘆了口氣,不想再來回兜圈子,說道:“我與先生明人不說暗話,我不說旁人如何,只說我自己。在岸上過了這些日子,便好似又回到了往前沒有上船的時候,若說一點兒不戀著這土這地,您也不信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