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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薩知道。他眼前出現了那個在荒山頂獨自面對一隻如同戰爭堡壘一般的食人魔的英勇身影。
「我再告訴你,二十年前,蠻荒高地周圍的村莊和城鎮每年都會遭受獸人們的襲擊。那些野獸就像打獵一樣狩獵人類,將活生生的人抓去殺死,吃掉。我領軍去剿滅這些野獸的時候在它們的部落間看到滿是人的骨骼所做的裝飾品,他們拿人皮當紙書寫,當衣服穿。而現在,那些野獸卻大模大樣地建立起了城市,要和我們人類談判。不用作為一個戰士,即便是作為一個人,你能夠允許這樣麼?」
將軍的聲音已經不再那麼地激昂,只有悲傷和一種疲倦的憤怒。但是阿薩的心開始不平靜了。
沒有人會不知道獸人們曾經吃人的事。過去這些亞人類給人最大的印象之一,就是那種血腥邪惡的野蠻作風。和在雄才大略的塞德洛斯城主口中一帶而過的瀟灑相比,現在從一個失去妻兒的老人口中聽到這種慘事,確實令人熱血如煎。
但是阿薩確實知道,派兵出去進攻絕對是死路一條。而且從今以後在塞德洛斯的領導下,獸人們和人類的關係將完全不同了。這樣純粹是為過去的仇恨而發動的戰爭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阿薩深呼吸了幾口氣,看著將軍,輕聲說:「對不起。」
將軍高大的身軀猛地顫抖了一下。絕望,失落,痛苦在他的臉上扭成一團,然後慢慢地變成憤怒。殺氣在他的眼中已經顯露無疑。
只要殺了阿薩,他依然有可能指揮軍隊,依然有可能報仇!
看著面前已經像一隻露出了獠牙,憤怒的獅子般的將軍,阿薩平靜地搖搖頭,說:「如果你的妻兒在天有靈,也絕不會希望你用這四萬條性命去替他們報仇。他們如果知道你要把這些活著的人當祭品去祭奠他們,你覺得他們會高興嗎?你覺得他們希望你自己也去送死嗎?」
將軍還是瞪著阿薩,但是慢慢的他眼神變得茫然無力,殺氣也逐漸消逝了。他就那樣站立著,最後默然轉身,再沒有理會阿薩,獨自一人朝來路走回去了。
如血的晚霞下,高大的背影已經沒有往日的威風和雄壯,只有些蹣跚無力。看著這個背影逐漸遠去消失在夕陽下,阿薩現在只希望姆拉克公爵能夠快點過來,快點退兵結束掉這一切。讓他可以向主教大人交差,然後出去旅行忘掉這些討厭的事。
一隻貓頭鷹在旁邊樹枝上瞪著大眼咕嚕咕嚕地叫了兩聲。聽見這個聲音,一向很喜歡動物的阿薩突然生出厭惡的感覺,回過頭去瞪了這只不祥的食肉鳥一眼。
夜晚,朦朦朧朧的半個月亮掛在天上。這是個高地少有的陰天。
將軍躺在床上睡不著。這是他自從十三歲那年第一次殺人後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次失眠。
但是和那時的緊張,莫名的恐懼和興奮完全不同,現在他只感覺到疲累,無力。
這不是疲勞,而是實實在在壓在心上的倦怠和絕望。不只是每一條肌肉都提不起勁,連精神都要崩潰,仿佛身體就只是個軀殼而已,再也沒有任何的活力可供驅動。
全身的每一處新老傷口一起趁這個時候呻吟。這數十年的戎馬生涯,到頭來卻一無所有。妻子,兒子都死在了獸人的手裡,現在卻連想要為他們報仇都做不到。而自己,也將在那些政客們的手段下離開軍隊,從此後就像只無用的老狗一樣吃著那些政客們施捨給的剩飯渡日,直到老死。連像一個戰士那樣用自己折斷的骨頭刺進敵人的胸膛,死得轟轟烈烈那都只是奢望了。
活著已經沒意義了,連死也不能死得像樣點……將軍閉著眼,在無力的哀傷絕望中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仿佛成了一灘泥,慢慢地消融,變形,爛掉……
「父親大人。」一個低沉的聲音把將軍喚醒。將軍睜眼,看到了自己的兒子。那個最小的,自己最喜愛的,最有天賦的兒子。
那依然是和自己年輕時一樣的威武沉穩的臉,精斂凝重的表情仿佛他是剛從一場激烈的戰鬥中走來。他手裡握著一支光禿禿的劍柄,筆直地站在那裡,額頭上一個被撕裂的傷口流出的血把他整個臉都染紅了,但依然不能夠掩蓋他英勇的神情,胸口那裡有一個被什麼恐怖的武器透過而留下的血淋淋的大洞。
「你……」將軍沒敢亂動,怕這影象受到驚擾突然間就消失了。他不知這是兒子的靈魂,還是自己思念所造出的幻象。
「父親大人,我遵從您的教誨,直到最後也在竭盡全力地戰鬥,在最輝煌的戰鬥中失去生命,我的死是一個戰士的最光榮的歸宿。」他站得很威武,牢牢地握著手裡的那支劍柄,胸膛上的那個可怕的傷口仿佛就是個勳章。
「是嗎?你做得好,做得很好啊,是我的好孩子……」將軍喃喃地說。
「我看見了無數的死在獸人手裡的無辜百姓,他們都死得很慘啊。但是他們也都在稱頌您,說您是個大英雄,殺了很多殘暴的野獸為他們報仇。我也看見了那些在和獸人的戰鬥中死去的士兵們,他們都鼓勵您,希望您繼續您的戰鬥。您一直都是為了為那些死去的生靈復仇而戰鬥的。也許您不是最偉大的將軍,但是您卻是最偉大的戰士。」
「是嗎……」將軍點了點頭,一滴眼淚從那早就乾涸了的眼眶裡滴了出來。
將軍原本一直都是最痛恨也最鄙夷眼淚這種東西的。他認為這是軟弱的象徵,戰士最不需要的東西,但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所有活力的生機都隨著這滴眼淚在心中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