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佛與心魔
白庸緩緩道:「那禪詩中寫『有一魚兮偉莫裁,下線何曾釣得來。千尺絲綸直下垂,滿船空載月明歸』。千尺魚線,釣的是什麼?願者上鉤耳。『問我生涯只是船,除卻蓑衣無可傳』這一句就更明顯了。」
這些詩句源自德誠禪師,這位禪師在華亭擺渡了三十年光陰,他一邊擺渡,一邊等待適合於自己的接替人。這個期間,除了隨緣度人,他寫了大量詩偈,那些寫在牆上的禪詩就是其中之一,關於他授徒還有一個典故。
據傳夾山禪師受人指引,前來向德誠禪師化身的船子和尚請教。
船子和尚一見,就問:「大德住什麼寺?」
夾山禪師知道船子和尚是在考驗自己,就跟船子和尚說起機峰轉語,於是他回答道:「寺即不住,住即不似。」
船子和尚又問:「不似個什麼?」
夾山禪師答:「不是目前法。」
船子和尚問:「什處學得來?」
夾山禪師答:「非耳目之所到。」他這是在反擊老和尚,你不要認為高明,也許你還不如我懂
船子和尚奚落說:「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
(你這樣背誦經書,好象一個橛子栓住一頭笨驢,一萬年也掙脫不了束縛。過於執著於書面上的法,體會不到自己的法。)
船子和尚又問:「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
我垂下漁線千尺,就想在深潭釣魚,我知道潭水的深淺和魚的大小,現在魚離鉤只有三寸了,你有什麼話要說?
夾山禪師知道船子和尚說的是雙關語,他剛要開口回答,卻被船子和尚一橈打落水中。
夾山禪師成了落湯雞,他慌忙抓住船舷,正準備爬上船,船子和尚催促:「道道」
這是催促他快回答,夾山禪師正想開口,船子和尚又舉起槳把他打到水裡。
試想一個人一肚子學問,站在他旁邊,跟他對答,突然啪嗒把人打到水中,等他掙扎了半天冒上來,這一下學問到哪裡去了?早到九霄雲外去了,什麼妄念都清淨了,德誠禪師就用這個辦法點化對方。
佛學三藏十二部,唯識、真如、般若,夾山禪師道理什麼都會,都清楚得很,非要把他這些都打掉,打到水裡去了,連呼吸也來不及,思想也來不及,等他冒上頭來,你說你說他要講般若啊船子德誠禪師又把他打下去了,再冒上來時,他說不出來了,這一下,夾山禪師終於在沉浮起落間豁然大悟,於是點頭三下,表示自己已經明白。
有無不二,起落不二,一切對立,無不如此。他說的是「不二法門」,只有悟入「不二」,才是真入佛境。
船子和尚說:「竿頭絲線從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
(我坐在岸邊,拿著魚杆釣魚,我隨意舞弄我的魚杆,等於我們打坐、做功夫,鍊氣功也好,念佛也好,空也好,不犯清波意自殊,你怕什麼妄念,妄念從來不相干。)
夾山禪師接著問:「拋綸擲釣,師意如何?」
你要是把釣魚竿和絲線都丟掉,又如何呢?剛才船子和尚告訴他用功的方法,還有一條釣絲在那裡。
船子和尚道:「絲懸綠水,浮定有無之意。」
(丟掉魚線,你說空也不對,有也不是。非空非有,任運自在。)
夾山禪師領悟道:「語帶玄而無路,舌頭談而不談。」
(你說的話好象有玄機其實沒什麼,即空即有,即有即空。)
船子和尚知道夾山禪師已悟,如釋重負,說道:「釣盡江波,金鱗始遇。」
(我整天在這裡釣魚,今天終於遇到一條金鱗大魚。)
夾山禪師聽到船子和尚在變相表揚自己,便掩上耳朵,不去聽。
船子和尚於是讚嘆道:「如是,如是。汝向去直須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
這句語帶雙關,因為夾山禪師名氣太大,所以吩咐他,此去要隱姓埋名,躲起來,不要讓人知道。又暗指,心境完全住在空裡頭也不對。
最後囑咐道:「吾三十年在藥山,只明斯事,汝今已得。他後莫住城隍聚落,但向深山裡钁頭邊。覓取一個半個接續,無令斷絕。」
這是叮囑對方,不要讓祖師的**斷絕了。
夾山禪師聽了,於是辭行,上路時卻忍不住頻頻回顧,一方面捨不得師父,一方面心中懷疑:難道佛法就是這樣的嗎?
船子和尚看在眼裡,知道對方心中尚有一絲疑問,不敢完全承當,於是便大聲喊道:「和尚」
夾山禪師一聽,立即回頭。只見船子和尚豎起槳來,說道:「汝將謂別有?」
(你認為我還有秘密不傳給你嗎?)
說完他就將船覆過來,沒水而逝。
德誠禪師用生命告訴夾山,不要顛倒妄想,不要有所懷疑。真正禪悟的人,就是生命也同樣是生滅不二。傳道授業,不惜以生命來堅定弟子的信心。這樣的人物,在他所寫的禪詩中,自然也包含了這層意思。
被指出用意,心魔少女嘆氣道:「和聰明人對話就是無趣,連賣弄聰明的機會都不留給我。不過很可惜,你猜錯了,不需要你繼承心魔老人的傳承,只要你能和我聊聊天就可以了。」
白庸不放過對方稱呼上的細節,敏銳的問:「心魔老人的傳承?而不是我的傳承,你難道不是心魔老人嗎?」
心魔少女反問:「哈哈,我什麼時候承認過我就是心魔老人?」
「那你是誰?」
「我是心魔老人的心魔。」
「……這是冷笑話嗎?心魔老人的心魔,不就等於會死的死神。」
「心魔老人會有心魔很奇怪嗎?只要有思維,就有心魔。」
白庸好奇的問:「是思維,不是情感?」
心魔少女伸出食指,一副私塾先生的樣子頗為有趣:「我認為,或者說心魔老人認為,心魔就是一種悖論,心魔源自本體,卻又要否定本體,心魔的存在就是與本體相逆。然而試想一下,一旦心魔成功否定了本體,那本體的意志就會改變,甚至逆轉,這個時候心魔何去何從呢?去否定已經否定了的本體?雙重否定,豈不是心魔變成了本體,而本體變成了心魔。心魔在否定本體的時候,也在否定著自身,這就是悖論。」
白庸贊同道:「佛因心魔而入魔,那麼入魔後的心魔是什麼?自然就是以前的佛心,這樣來看,佛反而成為了魔的心魔。」
「心魔與心無關,與魔也無關。假設有一個沒有心靈惡傀儡,主人對它下了命令,殺掉個子最高的一個敵人,結果它發現,兩個敵人一樣高,那麼它的思維就會產生心魔,這個心魔就會否定它的思維,從而導致自我毀滅。毀滅自我,心魔就是這樣的存在,即便它一開始初衷並非如此,可最終卻都達成這樣的結局。有時候,為了達到目的,連目的也必須捨棄。」
這時候,心魔少女似乎覺得有些累了,她伸了一下懶腰,還發出了「嗯——」的聲音,然後自嘲道:「好久沒這麼認真和討論,一下就覺得累了。」
「就算是覺得累,也應該是頭腦覺得累,為什麼是身體先累了?還有,你做這樣的動作,令我感到有點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是既視感嗎?」
「不,我想應該是違和感。經由腦內發生的記憶錯誤,誤認為是早已體驗過的稱為既視感,但是我能確定,以前從不曾見過你,所以對你的感覺絕不是既視感。只是覺得,你不應該做出這樣的動作。」
「哈哈,那是因為你將自己代入在我的身上。我說過了,我現在的相貌是你內心寫照,可也僅僅是相貌而已,我的性格依舊是我,我的性格不同於你的性格,因此當我做出你不會做出的動作時,你就會覺得違和。不過,你在我身上只會覺得違和嗎?有沒有其他的感覺。」
「其他的感覺?」白庸作思考狀,仔細觀察對方,「唔——很漂亮,準確的說很符合我的審美觀,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榴齒含香,纖腰楚楚,迴風舞雪,珠翠輝輝,滿額鵝黃,憑長相和氣質就足以令我生出好感。」
心魔少女嫣然一笑:「你果然與別人不一樣,常人看見我的時候,往往有兩種態度,一種是迷戀,一個人在世上最喜歡的對象就是自己,這種自戀哪怕平時不會展現出來,也是深藏在內心的,一旦看見自己內心的寫照,這種自戀就會爆發出來,從而一見鍾情。」
「除了這種自戀,另外的一種態度就是逃避。人的心靈總有一些陰暗面,而我的存在就是將對方陰暗面赤裸的展現在陽光下,一再提醒對方,他曾經做過的錯事,犯下的罪孽。比如說,一個人小時候曾經偷過東西,其實當時那人並沒有意識到偷是不對,他只是因為感興趣,或者稀里糊塗就偷了東西。然而當他長大後,擁有健全的道德觀,於是開始覺得後悔,哪怕不斷用無知者無罪來掩飾,依舊做不到坦然面對,只能努力的去遺忘,儘量不讓人知道,不被提起。而我的存在,無異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對方,自己曾經做過這麼一件事。」
白庸點頭道:「換句話來說就是,窺探自己想逃避的意識。人們回憶自己本身的記憶之時,基本上都會將記憶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進行改換,比如犯錯後用回各種藉口來推卸或者削弱自己的責任,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是透過你的話就不能這樣做,而且越是不想見,越是能注意到,就像白紙上的一點墨跡,明明白的面積遠勝過黑點,可人們往往只注意黑點,而忽略白紙。」
心魔少女拍手道:「沒錯,僅僅是這樣與我相處,就會不斷地回憶起令人不快的回憶,因為透過我,受到了自己不願回想的記憶的刺激。或者說是後悔,換成罪惡感可能也沒錯——先旨聲明,並不是我特意這樣做的哦,我什麼也沒幹,只是看見的人擅自地,將我看成是這個樣子。」
「那麼我呢,我的表現又屬於什麼呢?」
心魔少女用手指繞著頭髮:「你是那種能夠直面自己內心陰暗面的人,又不會因為自身優點而沾沾自喜,有人誇你你不會自滿,有人罵你你不會生氣,兩個字來形容,厚黑。」
白庸撓了撓腦袋,羞澀道:「哎呀呀,這樣誇我真是不好意思啊……咦,我這樣不就是不經誇了嗎?」
「外表的謙虛和內心的謙虛我一眼就能看穿,任何動作或演技在我面前都沒有作用,你當我是什麼人,我可是心魔啊。只看本質,不看表象的心魔。」
說到這份上,白庸也就擺好姿勢,正襟危坐道:「人與人交流,講的就是求同存異,凡事太過講究,那便失去趣味了。聊了這麼久,你也該釋放我的同伴了吧?」
心魔少女揮手道:「不急不急,他們現在很安全,你就放心好了。再讓我問幾個問題,覺得滿意就放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白庸老實配合道:「你問吧。」
「我想問,什麼是佛?」
白庸回答道:「何為佛?佛者,覺悟也。佛字由亻與弗組成。弗者,否定也。意即否定常人貪得無厭,嫉賢妒能,愚昧無知的本能即為佛。佛是覺悟的眾生,眾生是沒有覺悟的佛。大公無私,玉潔冰清,徹悟人生,大慈大悲者即是佛。」
心魔少女不置可否,又問:「那麼,什麼是狗屎?」
白庸面不改色,一本正經回答道:「何為狗屎?屎者,屍內米也。其特徵為,一具行屍走肉,只知吃米喝酒拉屎,造糞機器而已。其為人,自私自利,欲壑難平,醉生夢死,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此乃為狗屎」
心魔少女聽得開心,鼓掌道:「那佛和狗屎有什麼區別?」
「當你心有狗屎時,你即瘋狗餓虎一隻,面對絕色佳人,你必餓虎撲食,獸性大發。或呲牙咧嘴,狂吠、亂咬、猛吞一通。道德禮儀,盡拋到九霄雲外;當你心中有佛時,你即是佛矣。你對世人夢寐以求的酒色財氣,名聞利養,視為夢幻泡影,如露如閃電,頑童遊戲,你只能淡然一笑置之,斷不會為此動心勞神。當你看一切都是佛時,你心曠神怡,腳下生風,因為你與佛同吃同住,你是世界上最幸福之人。」
「佛看見我會想什麼?」
「佛者面對貌若天仙的美色,爾或思曰:一張美麗的畫皮包裹著一堆爛肉臭骨膿血,有何可愛?一片雪白的麵皮,包裹著一團蒼蠅疽蟲做餃子,爾還願食否?或思曰:彼老者如我母也,長者如我姊也,幼者如我妹也,稚者如我女也,豈容我邪念蠢蠢欲動乎?或思曰:彼花容月貌,轉瞬齒落枯萎,雞皮鶴髮,口眼歪斜,有何可樂可貪?況彼美色入懷瞬間,佛必斷然離去,萬劫不復矣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得兼,何去何從,不言而喻。」
心魔少女顯然聽得不開心,撇嘴道:「那麼,什麼是魔?」
「佛魔對立,魔從佛出,魔的本源就在佛,明白了佛就知道什麼是魔,若修魔者只知魔而不知佛,一輩子也悟不了大道。佛者,弗人也。弗者,否定也。弗人即非人,拋棄一切人的道德,否定禮教法制,為所欲為,為實現心中目的而不擇手段,想法激進而不知退讓者,魔也。」
心魔少女還要再問,白庸擔心她要沒完沒了的問下去,連忙搶先道:「心魔是否定自我,你自稱是心魔老人的心魔,可心魔老人已經不在了,那麼你又為什麼還存在呢?」
「哇哇哇,居然是反戈一擊太卑鄙了,還是這麼刁鑽的問題,一下子就直指要害。」心魔少女有些慌張,「那麼我反過來問你,你是為何而戰?」
白庸毫不猶豫的問答:「創造一個無需俠的世界。」
心魔少女鬱悶到:「遇上一個有堅定信念的人真討厭,我還是比較喜歡平凡的傢伙。為何而活,這不是很無聊的問題嗎?就像為何而戰,若每次戰鬥前都要這樣尋根究底的話,你就不用去戰鬥了。我反而覺得你的理念才有問題,這世上沒有讓所有人都達成目的,所有人都變得幸福的方法,為使一人得到幸福必須犧牲眾多的其他人。這種道理不用說吧,人類就是通過犧牲他人才能使自己生存的。」
「物競天擇,優勝劣汰。以狹隘的目光來看,這句話也沒有錯。我的理想也並非是創造出人人都能幸福的世界,人活一生,肯定有諸多煩惱,但煩惱有好有壞的,有些煩惱促進人的成長,克服之後能堅定信心。而且,你這是在轉移話題吧,這也是逃避吧?」
「哪、哪有只是,這世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的人不是有很多嗎?」
「凡人在世上,要為吃喝住行享樂而煩惱,他們是了活得快樂而活,身為修士的咱們卻不用煩惱這些,修真修真,自己的真實在哪裡都不知道,如何去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