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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人約黃昏後

    錢逸群是公門捕快,禮部的經制正役,照道理說是不能請假不來的。不過現在吏治早已頹唐,加上錢大通升了典史,朱雲生代理三班總捕,誰敢說錢逸群曠班的事?

    也只有縣尊陳象明叫他去,他才不敢不去。

    錢逸群告別母親和妹妹,回屋裡換了衣服,一路朝縣衙走去。

    陳象明從盛澤回來,深感沒有一個得力的打手實在太危險。孟子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故而儒家傳承只以勞心為上,偏重求道,以修習玄術為恥。然而一旦所有人都是哲學家,沒有人修習玄術,又讓誰來衛道呢?

    ——就好像蜂群之中必有蜂皇統治、蜂兵護衛,動物都明白的道理。我讀聖賢書,豈能罔視?

    想通這一節,陳象明終於下定決心,招納錢逸群做他的「蜂兵」。自從魏忠賢亂政之後,官場上的規矩和底線都被踐踏殆盡,備一個手段高超的保鏢大有必要。

    錢逸群進了陳象明的書房,頗有些忐忑,道:「老父母,卑職前來銷假。」

    「九逸何必如此。」陳象明冷麵孔一板,嚇得錢逸群以為上官是在諷刺他。

    「你我早就表字稱呼,何必說什麼卑職,聽著見外。」陳象明說話倒是挺溫熱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冰川消融的痕跡,讓人聽著頗有精神分裂的嫌疑。  

    「麗南兄。」錢逸群判斷縣尊大人大概有什麼事,偏偏不會套近乎,這才放大了膽子叫了一聲。

    「男兒生在天地間,當取關山五十州,」陳象明清了清喉嚨,「九逸一身好本事,就沒想過建立一番功業麼?」

    「這個……自然是想過的。」錢逸群道,「但我不能科舉,家裡也不許我去投軍,恐怕也只能混跡市井到老了。」

    「卻非從軍一條路。」陳象明站起身,走到錢逸群身前,「我是醉花庵門人,儒學正宗,自當報效國家,建立一番治國平天下的功績。如今中原動盪,北關有事,正是我等一展身手的大好時機。」

    ——關我什麼事?

    錢逸群心中隱隱騰起一股不祥的預兆。

    「九逸,脫籍作我幕友吧。」陳象明咬了咬牙道,「年金五百兩!」

    他不是捨不得花錢,而是覺得談錢太俗,市儈氣熏得自己都受不住。

    不過先賢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想必錢九逸也不是什麼高潔君子。

    ——原來是想招攬自己。

    錢逸群總算放下了心,又暗替陳象明委屈。  

    要是早一天,五百兩一年的工資足以讓錢逸群倒頭就拜。不過現在嘛……錢逸群隨隨便便就從個沒腦子的紈絝手裡贏了五百兩,銀彈的衝擊感頓時就被削弱了無數倍。

    「麗南兄,」錢逸群為難道,「這事還需要與族裡長輩商議。」當下宗法社會,涉及到吃皇糧的問題,的確需要跟全族長輩商議了。

    陳象明心下不悅,計上心頭,放緩口氣道:「商議的事不著急,我只先問你一句:若不是職分所定,你可當我兄弟?」

    錢逸群嘴角抽搐,心下腹誹道:你這種性格,要不是因為職分所定,我理都懶得理你!

    不過上司這麼問,總不能說實話呀。

    錢逸群一臉忠毅道:「麗南兄於我,非長官則良師也,非良師則諍友也,非諍友則嚴兄也!」

    「好!」陳象明提高了音調,表示自己很熱血沸騰。他也必須得靠著聲調變化才能表現自己的情緒,光憑那張冷臉,任誰都不知道他心裡什麼意思。

    「我有件事,想求你去做。」陳象明拉過錢逸群,「這事托不了外人,只有九逸能成。」

    錢逸群最怕這種說辭,地球離了誰不是照轉?這麼說無非是哄人去送命罷了。  

    「在下赴湯蹈火,再所不辭。」錢逸群毫無壓力地亂表忠心。

    「你聽說過米芾研山麼?」陳象明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笑意,就像是被人扯住了耳朵往後拉一般。

    錢逸群搖了搖頭。

    陳象明怕錢逸群連米芾是誰都不知道,簡單明了道:「宋朝大書家米芾有一方山形硯,傳說是南唐後主李煜的遺物。那方硯就在我縣大戶——張氏手中。」

    「木瀆張家?」錢逸群一愣:怎麼又撞到他了?

    「正是。」陳象明點頭道,「你戰力出眾,又與我同心同德,只有交給你去辦我才放心。」

    錢逸群心中暗道:這不是要我做賊麼?

    「縣尊就不能找個其它法子,將他詐出來?」錢逸群建議道,「比如……弄個死人扔他們家?我們自然可以大張旗鼓地搜索一番。」

    「唉,難呀。」陳象明嘆道,「他家也是有功名的,不好隨便下手。再說,萬一抄出來是個贗品,我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更怕的是,張家若一口咬定真品被我奪去,而我手裡只有贗品……這豈不是自尋死路?」

    錢逸群心中暗道:你這想得倒是很周全,看起來的確是偷出來最好。還好我有個暗線在張家,可以讓狐狸先去探探虛實。  

    「麗南兄既然如此信任我,我怎能讓你失望!」錢逸群正氣凜然道,「待我收拾一下,明日便夜探張府!」

    陳象明拍了拍錢逸群的肩膀,臉上又擠出一個微笑,心下道:等明日你被張家人抓住了,被革去職役,看你不投靠我還怎麼辦!

    從陳象明那邊出來,錢逸群在陽光之下打了個冷顫,越走越覺得不對。自己在陳象明面前展現出的能力,完全不適宜盜竊。陳象明如果真心想弄到米芾研山,去牢里找幾個慣盜都比找自己強。

    這就像把砂紙當草紙用啊!

    ——唉,這種事又不能跟外人說,還是晚上見了狐狸再說吧。

    錢逸群想想反正陳象明也沒定下期限,而且這種事也不能光明正大追比,拖一拖沒什麼問題。他先在街上閒逛了兩圈,又去成衣鋪買了一套粗布皂色衣服,短衫長褲,適合晚上去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然後也不回家,尋了個無人的小巷換了衣服,便徑直往木瀆去了。

    木瀆鎮離縣衙還有二十里路,錢逸群走了一程,見到有往來的牛車便上去搭一程。他有縣衙的腰牌,又佩著劍,那些做工的老實人哪裡敢說一個「不」字。

    張家是蘇州巨賈,號稱家財萬貫,在木瀆更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張氏先人靠養蠶起家,對於桑種、蠶種格外著力,故而生絲質量也好,自家織房裡產出來的絲布也是上品。當下能在蘇州成為巨賈的,便是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人家。

    因此上,錢逸群根本不用打聽找到了張家的大宅院。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宅子,門牆連綿數里,占地上百畝,偶爾有一條小風火巷道將門牆中斷,若是往裡細瞅,又能看到裡面門對著門,其實還是一戶人家。

    錢逸群心道:這麼大的宅子,得有多少後門啊!

    沿著白牆又走幾里路,錢逸群看到一條青石小路,張家的門牆正在這裡轉了進去。順著這條小路往裡再走三五里路,眼前橫了一條小河,不過三五丈寬,水流遲緩,隱隱能見到水中魚兒嬉戲。

    江南水網稠密,臨水的大戶人家往往都有自己的小碼頭,停靠船舫,方便出行。錢逸群略略偏頭就見到一座石橋,石橋下隱著個小碼頭。這碼頭正對一座黑漆大門,比尋常人家的正門都大,正是張家的後門。

    錢逸群低頭在牆沿找到了狗洞。這洞名為狗洞,實際上是給貓走的,大點的狗根本鑽不進去——是怕野狗進了園子傷人,卻又需要讓野貓進去抓老鼠。錢逸群又走了一截,發現再沒有這種人為留下的小洞了,便回到狗洞旁,靠牆坐下看著河水流淌。  

    日頭很快就下了西山,夜空如慕,由青藍而靛藍,顏色層層轉深。

    狐狸與錢逸群約好的人定時分,是在亥時。

    錢逸群坐在牆外良久,終於看到狗洞裡探出一隻黑色爪子,在地上刨了刨。

    錢逸群一個抖擻,低聲道:「我來了。你怎麼出來?」

    爪子飛快地縮了回去,傳來錢逸群無比熟悉的公鴨嗓子。

    正是這個聲音,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軌道。

    「咱不出來,以防隔牆有耳。」狐狸壓低著聲音,尖銳道,「你把張文晉得罪狠了,今天他回來大發脾氣,差點把房子都拆了。」

    「關我屁事。」錢逸群笑道,「又不是拆我家房子。哎,我說你是不是樂不思蜀啊?」

    「張文晉弄了間小屋給咱住,還有兩個下人服侍,」狐狸吧唧吧唧嘴,嘖嘖讚嘆道,「羊肉管夠,真是快活似神仙啊!」

    「明白了,你也要棄我而去了吧。」錢逸群嘆了口氣,「也是,我之前對你也不夠尊重,現在懂這個道理也晚了。日後咱們相見也還是朋友……」

    狐狸尖銳笑道:「咱是上古靈種,豈能當人玩物?」說著,狐狸張口一吐,將《百媚圖》嘔了出來,從狗洞推給錢逸群。  

    「你看看,有個魅靈歸圖了。」狐狸道。

    錢逸群取了圖軸,展開一看,果然圖卷上有個美貌仕女,孤零零地賣弄風騷。

    「就是不知道怎麼用……」錢逸群緩緩捲起圖軸。

    狐狸天性好奇,一副幸災樂禍的腔調問道:「你剛才說的『也』是什麼意思?還有誰棄你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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