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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影園

    錢逸群踏進門去,稽首唱喏道:「貧道穹窿山修士,人稱厚道人,見過府尊老爺,見過尊客老爺。」

    府尊與那尊客齊齊一怔。但見這道人頭頂混元巾,身著嶄新的圓領道服,三齊帶擺道袍,水襪鶴脛,圓口皂鞋。腰間一條皂色纏帶,卻掛了個油光錚亮的藤條魚簍。步履如風,舉手沉靜,好一個富貴閒道人,翩然玄都客。

    二人見錢逸群如此年輕便氣質非凡,起身回禮,府尊自呈名姓字號,原來也是一方畫壇名家,號五泉山人。這位尊客更是江都名流,姓鄭,名元勛,字超宗,號惠東。今年的乙榜得了舉人身份,卻無心來年的春闈,一心在山水繪畫上。

    錢逸群左耳聽了府尊名號,右耳就出去了。對於這鄭元勛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位惠東公今年不過三十五六的年紀,在畫史上也不過是二流人物,傳世之作寥寥。然而此人卻是有兩樁事值得稱道。

    一者是此人至孝,為了奉養老母,耗費千金,修建了天下名園——影園。

    二者是此人至公,南明時悍將高傑要進駐揚州,揚城官民不納,勢同水火。鄭元勛與高傑有舊,往來協商,只為共御滿清之敵。誰知言傳者誤聽,揚城人以為鄭元勛是高傑的奸細,怒氣之下將鄭元勛剁成肉醬,所謂磔殺賣城者。  

    後來史可法進駐揚州,為鄭元勛昭雪,可惜逝者已矣,江都鄭氏的門庭也徹底衰落了。

    錢逸群前世參觀過影園遺蹟,對這位鄭元勛也頗有了解。當時自然沒有什麼感觸,如今身為大明人,卻是感慨頗深。他上前拱手,深深一躬,道:「原來是惠東公,久仰久仰。」

    鄭元勛此時畫功未至大成,還從未有人如此認真地「久仰」過他,不由詫異。

    府尊老爺自然有些不悅,心道:老爺我堂堂進士,一方牧首,畫壇前輩,坐在這裡你不來拜,倒是對他如此恭維,真沒道理!

    「道長是來揚城賞瓊花的麼?」府尊老爺問道。

    瓊花又稱聚八仙、蝴蝶花,花大如盤,潔白如玉,分布頗廣,卻唯獨只有揚州的瓊花名冠天下。這其中自然是隋煬帝的功勞,他為了一賞江都瓊花,派人挖掘了大運河,也算苦其一代,造福千年的烏龍事。

    「瓊花不是開在早春麼?如今方才入冬呀。」錢逸群好奇道。

    鄭元勛為了剛才那聲「久仰」,友善笑道:「尋常瓊花自然是早春開放,五泉公說的這瓊花,卻是天下鍾靈毓秀唯一一朵,上個月花開,如今尚未開敗,非但揚城人爭相目睹,江南江北的風流客,也無不聞訊而來呢。」  

    錢逸群哦了一聲:「這倒是不曾聽聞,貧道只是欲上京師,這才路過貴境。」

    「我與五泉公剛才便在說,這花開乃祥瑞耶?妖異耶?」鄭元勛笑道,「道長怎麼看?」

    「道人站遠了看。」錢逸群玩笑道。

    此言一出,登時惹得五泉公、惠東公齊齊發笑,直說:「這道人如此善謔,真是妙道人!」

    等他們笑完一場,席間氣氛再無隔閡。錢逸群道:「道人受故友之託,要送三位小姐上京走訪。因此不便投宿客棧逆旅,便借玄珠公的大旗,想央府尊老爺幫忙找處清爽幽靜些的宅子,休整個三五日再走。」

    府尊老爺哈哈大笑,道:「你既然已經久仰了惠東公,難道不知道他乃是揚城首富麼?」

    「哦?」錢逸群還真的有些意外。

    若無意外,鄭元勛將在崇禎十六年才中進士,官至吏部清吏司主事。錢逸群只以為他現在必然沒登科,也不知影園是不是修好了,便沒有直接借宿。聽揚州知府這麼一說,他才想起來鄭元勛的家族產業。

    鹽商。

    食鹽自古以來便是暴利。國朝太祖朱元璋打破了千年來的食鹽朝廷專營,允許商人販糧到三邊之地,然後折算成鹽引。有了鹽引便能合法賣鹽,哪怕賣糧虧了錢,也都能在鹽上大大地賺回來。  

    此所謂「食鹽開中」,初時只便利關中糧農,故而初期的鹽商多是陝西人。到了弘治五年,戶部尚書葉淇將「開中法」改成了以銀換引的「折色法」。如此一來,兩淮之地的徽商也能參與到這等盛宴之中。葉尚書之所以這麼做,只因為他是江蘇淮安人。鄉黨之利,可見如此。

    與秦晉的「邊商」相對,兩淮徽商被稱作「內商」。鄭氏原籍安徽,寓居揚州,是根正苗紅的內商子弟。

    「府尊老爺也是玩笑話,在下不過家境小康而已。」鄭元勛謙遜道,「道長若是需要暫住,在下倒是有一處園子,在揚城西南,荷花池北湖,二道河東岸中長嶼上。上月董玄宰來,便是住的那邊,他還題了個園名,叫做:影園。」

    「小道之幸!」錢逸群聽了這地址,心中暗道:自己的翅膀怎麼扇到這裡的?影園該是崇禎七年才竣工呀?而且,董其昌題寫的園名也該在明年才出現。

    錢逸群因問道:「這影園可已經竣工了?」

    「正是。」鄭元勛頗為興奮,道,「這還確是犬子的功勞。」

    錢逸群嗯了一聲,心中還在想為什麼這影園會提前四年竣工,事情雖小,卻是改變歷史的交關所在。聽鄭元勛說到兒子,錢逸群跟著問道:「令郎可是土木的行家?」  

    「那倒不是。」鄭元勛笑道,「這事我也頗為好奇,當日他討了這差事去,我還道他貪玩,肯定做不成呢。誰知他非但廣募人手,把園子修得漂亮,就連銀錢都省下不少。問他卻是神神秘秘不肯言說。」

    「恐怕是得了神仙相助。」五泉公大笑道。

    錢、鄭二人跟著笑了。錢逸群心中卻道:哪個倒霉神仙還來幫人修園子的。他心中又動一念,暗道:莫非是什麼五鬼搬運術?到時若是有暇,可以訪問一二。

    既然住的地方談妥了,錢逸群也不耐煩在這裡伺候知府老爺高興,尋了個藉口便要告辭。鄭元勛也覺得差不多了,跟著一起告辭出來。

    到了外面,鄭元勛上轎,跟錢逸群一起去淮揚客接那幾位小姐。等到了地方,見是三個如花似玉傾國傾城的美*女,心中不由暗道:這道人看著一身正氣,莫非也是行的陰陽雙修之術?

    不一時,店家牽了驢馬鹿出來,嚇了鄭元勛一跳,暗道:這道人騎了鹿,倒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是了,他從蘇州趕來,餘人皆是風塵僕僕,惟獨他一身清爽,半點塵灰都不見,果然是有道之士!

    因此上,鄭元勛對於錢逸群的借宿更加心甘情願,難免思想著如何套問一些養身秘訣,供奉老母。  

    一行人穿街過巷,引得百姓駐足,商旅旁觀,都驚嘆世間竟有如此雄峻的大角鹿,也驚訝還有如此風采的出家人。

    出了揚州城,又行了一路,見這影園匾額已經掛上去有些日子了。錢逸群微微頜首,想起前世揚州之旅,頗有故地重遊之感。

    整座影園前後夾水,中間隔水的蜀崗蜿蜒起伏,作出群山之勢。沿水處儘是柳樹、萑葦,只因為節氣變得枯黃。影園正門開在東向,隔水便是南城,岸腳一樣種滿了桃、柳,被當地人喚作「小桃源」。

    「道長是蘇州人,可知道我們揚州人說的蜀崗是何意思?」鄭元勛一出城便換了馬騎,與錢逸群並肩,心情開朗許多。

    錢逸群正要說不知道,身後的楊愛已經策馬上前,隔了錢逸群道:「古音之中蜀、獨不分,自六朝後方為二音,想必是獨崗之意。」揚州地勢平坦,揚城附近只有蜀崗一處高地,若是上古音近,所謂獨崗也的確言之成理。

    鄭元勛笑道:「不想小小一個婢女,竟然也如此廣聞博識,道長真神人也。」

    錢逸群微微一笑,道:「道人不能蓄養奴婢。」

    「那這是……」鄭元勛好奇道。

    「奴家是道長的侍者。」楊愛自豪道。  

    「呵,呵。」鄭元勛笑了笑,心道:這不都是一樣麼?

    全真戒律禁止蓄養奴僕,但是可以聘請工人,這便是婢女與侍者的區別了。錢逸群不曾冠巾,不算全真道士,但他從趙監院那裡拿了度牒,又帶著上真觀的雲水參訪錄,頭頂混元巾,從外相上看就是全真道士。

    錢逸群本無所謂門派,只是既然借了人家的衣服,總還是別弄髒了的好,故而這一路上倒是持戒甚嚴。無論飲食,還是行為舉止,都以初真十戒為準繩。

    眾人進了大門便見一條山徑,周圍松樹杉樹密布成林,偶爾也能從中見到梅、杏、梨、栗,可惜梅花未開,果樹卻已經開敗了。

    山路到了盡頭,便是一處開闊地。左面有茶靡架子,架子之外便是蘆葦叢。右邊有一方小水澗,隔岸便是疏竹短籬,一派農家景象。

    等過了二門,這才是真正的園子。眾人到了半浮閣,錢逸群翻身下鹿,看著眼前水景,道:「這園子初看不大,真走起來卻步步景致,十分耐看。」

    鄭元勛同道:「確實。我請的鎮江計成做此園,原本只是想仿我的一篇畫作,誰知計成竟然化作了實景,比拙作更傳幽古之神。其人果然大才。」他用誇人來夸自家園子,聽者覺得他謙遜,自己也過足了癮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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