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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吾患吾身,我守我心

    錢逸群從百媚圖里出來,緩步走上了竹林幽徑。雖然有馬匹在手,但是他突然很想自己走路。這種腳踏實地的感覺讓他無比安心,對比之下,以前的生活就都像飄在空中一般。

    曾經的浮萍,終於有了根。

    這邊錢逸群一步步進了上真觀,那邊正趕上趙監院出門巡視。

    要想讓趙監院罵人可實在太簡單了,錢逸群只需要站在那裡,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獲得趙監院的一頓臭罵。

    今天也不例外。

    只是今天的錢逸群已經不是往日的錢逸群了。

    因為凝練了屍狗一魄,即便沒有中行悅的提醒,錢逸群也能夠心平氣和地聽著趙監院地辱罵。

    「看你這副痴痴呆呆的模樣,你爹當年就該把你射在牆上!」趙監院罵得渾身發熱,額頭上一圈豆粒般的汗珠,氣喘吁吁,再也罵不動了。

    錢逸群心中再無一絲波瀾,施施然跪倒在地,一頭叩了下去,口中果然畢恭畢敬道:「多謝監院大師。」

    趙監院抬著要擦汗的手,僵在原地。

    過了半晌,趙監院方才嘆了一聲道:「還是有個懂事的。」說罷一甩袖子,逕自走了。  

    隨風沒有跟著監院離開,上前托起錢逸群,道:「恭喜道友。」

    錢逸群起身稽首,道:「道兄見笑了,喜從何來啊?」

    「道兄且隨監院去內堂,必有所得。」隨風微笑道。

    錢逸群凝神靜氣,跟隨風追上了趙監院。趙監院走在前面,見後面兩人追上來,冷哼了一聲,卻什麼都沒說便往監院丹房走去。

    這還是錢逸群上山之後第二次進監院的丹房,一切都是還是上次的老樣子,只是屋裡的人卻變了。錢逸群變得謹守不怠,趙監院也沒了往日的暴戾跋扈。他嘴唇緊抿,臉上無怒無色,極其淡然。

    「錢逸群。」趙監院喚了一聲。

    錢逸群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位監院大師好聲好氣說話,連忙躬身應道:「在。」

    「你倒頗有悟性。」趙監院說話間鬆口氣,「凝成了一魄便看破如此。」

    「只是略有所得,還請大師指教。」

    趙監院閉口不言,過了良久方才道:「《道德經》讀過了麼?」

    「讀過。」錢逸群答道。

    「太上凡用『吾』處幾多?用『我』處又幾多?」趙監院發問道。  

    錢逸群心道:這……自古讀書都是讀文義,哪有數字頻的?他躬身行禮道:「學生沒有數過,請大師指教。」

    趙監院卻又問道:「《南華經》讀過了麼?」

    「略略看過……」錢逸群不敢再說自己讀過,生怕這位大師再問「裡面有多少個道字」之類的問題。

    「《齊物論》中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其言:『今者吾喪我』。你可記得?」

    「學生記得。」錢逸群在腦中連忙將這段文字翻了出了,卻仍舊不得其意。

    趙監院微微搖頭,道:「還不明白麼?」

    錢逸群頭皮一麻,長久的條件反射讓他以為接下去肯定又是一通狂風暴雨。

    「上古時,『吾』與『我』並非同義呀。」趙監院的和藹讓錢逸群驚詫異常。只聽他道:「南華真人有渾沌一章,可視為此二字的注釋。」

    許多道人出家多年都不能識字,更別說閱讀經典了。趙監院索性將那一章文字背了出來,乃是《應帝王》篇中的一段。他此刻性子極耐,背一句講一句,沒有任何玄虛,只是生怕錢逸群有聽不懂的地方。

    這故事說的是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這兩位帝君跑到中央之帝渾沌那去玩,渾沌十分周到地招待了他們。為了報答渾沌的善意,這兩位帝君說:「人都有七竅,用來視聽飲食、呼吸生生。如今渾沌還沒有,我們便幫他開竅吧。」於是每日為渾沌開一竅,七日之後,渾沌便死了。  

    「倏忽者,有無之間,神速變轉之謂也。」趙監院道,「開竅者為吾,渾渾沌沌者方是真我。」

    錢逸群垂頭若有所思。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趙監院口誦《道德經》文,「你見我辱你便起忿怒之心,其實就是圈在了這個『吾』,放不開『吾身』,自然內心煎熬,如坐火床,難以解脫。」

    錢逸群點頭承教,現在想來,無論監院罵什麼,跟自己難道有分毫相干麼?難道他說自己是豬狗,自己就是豬狗?真正害自己如同火上煎熬的,的確是自己的「吾身之患」。

    「你是玄術入手,」趙監院又道,「想必也打殺過,我便以鬥法相爭為例。且問:是刀劍咒術能奪人性命,還是破口大罵能奪人性命?」

    錢逸群心中閃過念頭:說起來的確是刀劍咒術更可怕些,別人罵又罵不死我……他吸了口氣,道:「學生明白了,原來大師這些日子,是在讓學生恪守本我,不為外物所動。」

    趙監院點了點頭:「老修行都說道是磨出來的。磨什麼?磨去貪嗔之毒。這貪嗔之毒哪裡來?就是吾身。因為別人一句飛語便三屍暴跳,別說修行,就是常人居家過日子也免不得早夭。」

    「是,讓老師費心了。」錢逸群叩首謝道。  

    「我費什麼心?」趙監院輕笑一聲,「你是好種子,卻得有日月照臨,水土滋養,否則如何發芽長成?我不過是隨手捧上一抔土罷了。」他又道:「如今你凝練得一魄,可知其中妙用?」

    錢逸群搖了搖頭:「學生不知。」

    「這一魄是你身中之身,可以借它行無為之心。」趙監院道。

    「敢請教大師,何謂無為之心?」

    「你呼吸是有為無為?」趙監院問道。

    「自然是有為。」錢逸群心中略一分辨,若是無為,那就沒有呼吸了,人就死了。

    「可需要你去操控它?」

    如果這都需要主動操作,那睡覺怎麼辦?錢逸群搖了搖頭。

    「這便是有為之行,無為之心。」趙監院道,「太上所謂: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便是此意。你若能凝神其魄,便能將一件有心為之的事,練成呼吸、心跳一般無心為之而自為的事。」

    錢逸群聽著這麼段猶如繞口令一般的開示,細細品味其中每一個字,心中豁然開朗,忍不住當堂沉入靈蘊海之中,與那身中身面面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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