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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莫潮生並未想到,在緊要關頭,狌狌和鴆不但沒有拋下自己,他們還……
他們還……
每每回憶起那個夜晚,就連莫潮生這樣沒心沒肺的傢伙,眼神都會不由變得有些恍惚。
強行拉回自己的思緒,莫潮生掩飾般說道:「他們還給我起了名字。」
玉門裡的成員,是沒有名字的。
只有山海兵的牌面會作為他們的名字,就像是「精衛」、「武羅」、「美人蠍」。
至於那些身份證件上的名字,不過是一次任務中的代號。等完成任務以後,即用即拋,下次出山再換個新的。
凌一弦的父母也是沒有名字的,不過,他們因為憧憬未來的新生活,所以準備好了許許多多的新名字。
山洞火光的映照下,快樂的光彩在這對夫婦眼中閃爍著。溫柔美麗的女人帶著一點孩子氣似地跟莫潮生炫耀:「等我們出去以後,就換一個新名字,過一段新生活。」
說到這裡,鴆亮晶晶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他以後想姓凌。我嘛……還沒有想好。」
十二歲的小莫潮生咽了口口水,假裝自己並不羨慕。
「哦。」他故作淡定地附和,「聽起來不錯啊。」
「你呢?」女人笑容甜甜地湊近了些,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不方便彎腰,於是只朝莫潮生垂了垂頭,「你要不要也起一個?」
莫潮生清了清嗓子,他的眼神左飛右飛,裝得更不在意了:
「那個……你們不是說你們準備了很多新名字?我不費那個事了,隨便分我一個就好。」
鴆蹙眉想了想,她一邊思索,一邊溫柔撫摸肚子的樣子,真不像是傳說中的那隻毒鳥。
「那不如,就叫『莫潮生』吧。」
「可以啊。」
未知的追兵還綴在他們身後。
嘴裡嚼著的晚飯,也不過是沒油沒鹽的烤肉。
怕煙火氣引來對方的關注,火堆只燒起一會兒,在地面上烘暖一塊能供孕婦休息的大小後,就被熄滅了。
然而,那個潮濕的、緊張的、傷口發炎的夜晚,仍是莫潮生這輩子裡最為珍貴的回憶之一。
凌一弦已經完全被這個故事吸引了注意力,她全神貫注的亮晶晶眼睛,讓莫潮生回憶起她的母親。
「再然後呢?」
「再然後……」莫潮生沉吟了一會兒,「我們終究是被追上了。」
從他被這對夫婦收容開始,再到玉門的追兵咬上來為止,莫潮生刻意地跳過了大量情節。
比如說,是因為鴆羊水破裂,終於發動,分娩時產生的大量毒血留下了難以掩蓋的痕跡,玉門才鎖定了他們的影蹤。
又比如,因為生產過後的鴆太過虛弱,剛出生的凌一弦又先天帶毒,命懸一線,受她們兩人的影響,四個人才被玉門追到無路可逃的地步。
有那麼一個瞬間,莫潮生幾乎以為,這就是自己應該履行義務,被狌狌拋出去作為誘餌的時刻的。
但非常奇異地是,想到這些天來他和這對夫婦相處的時光,莫潮生心中竟然沒有多少不願意的。
他閉了閉眼睛,非常冷靜地想到:啊,確實應該如此。
然而下一秒鐘,莫潮生只見狌狌用複雜的目光,依次注視過妻子、女兒,還有自己。
他最後一次握了握鴆的手,低聲交代她:「保護好孩子。」
隨後,狌狌從他們的藏身之處沖了出去,一路上製造出許多細碎的動靜。
追兵果然中了他的調虎離山之計,被狌狌引走了全部注意力。
耳聽著不屬於山林的人聲一路遠去,莫潮生和鴆對視一眼。
他們都知道,或許那個男人將再也無法回來。
鴆懷裡抱著她小小的、骨頭還軟軟的孩子。
她一直屏氣凝神,沒有讓狌狌做出的決定白費,但即使如此,不知從何時開始,她臉上已經爬滿了縱橫的淚水。
莫潮生近乎震撼地小聲問道:「我還以為……你們為什麼不……」
他的問題問得沒頭沒腦,但曾經身為玉門成員的鴆,卻一聽就明白了。
她搖搖頭,示意莫潮生和她一起朝著追兵相反的方向奔去,同時低聲回答了這個問題。
「你也是個孩子啊。」
「……」
那一刻,沐浴在冰冷的雨幕之下,莫潮生無聲地打了個寒噤。
一股又冷又熱的複雜感受,交織著順著莫潮生的幾倍,湧上他的後腦,再直衝他的天靈。
這種奇異的感覺一直保持了良久良久,甚至延長到他們三人再次被玉門包圍時。
「還是我……」
這一次,不等莫潮生主動挺身而出,鴆就先動了。
她把自己的孩子塞進莫潮生懷裡,用一個十二歲小男孩還無法讀懂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他和自己的孩子一眼。
那目光中蘊含的情感,竟和先前狌狌去引開追兵注意力時非常相似。
「保護好我的孩子。」鴆也低聲對莫潮生這樣講。
隨後,這位渾身上下涌動著最致命的劇毒、然而卻是莫潮生此生見過的最勇敢、最美麗的女人毅然地跨入了雨幕。她渾身上下的衣物被打得透濕,衣擺上仿佛還沾染著分娩那日沒來得及清除的血污。
在她的背後,莫潮生抱緊懷中的女嬰,孩子像是覺察到了什麼,發出一聲微弱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