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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世的她……竟然是只生活在星閥割據時期的人魚。這種生物現在已經滅絕了,幸北還是在《無限侵略》遊戲圖鑑里看到過。成為人魚後,幸北終於知道這種傳說中的生物滅絕的理由了——高度依賴海洋環境,依賴穩定的生態,身體幾乎無法承受星際旅行。不僅如此,高傲狡猾又邪惡的人類不願承認人魚和人類擁有同等智慧,在大多數人的認識中,人魚只是比較聰明的動物,不能與人平起平坐,不能享有人權。但是此時在人魚的身體裡,幸北清楚地意識到,人魚的智商不亞於人,但心思比人類還要纖細敏感,自尊心極強。或許人魚身體的脆弱不是滅絕的根本原因,心理的脆弱才是。
也許是在人魚的記憶里的緣故,幸北輕易和這隻外表沒心沒肺,內心多愁善感的人魚高度共鳴。
人魚是驕傲的物種,一開始並不接受前世的存在,直到痛苦地認識到,她的自尊在人類的踐踏面前一文不值,只有擁有力量,才有資格談自尊。
人魚成了播種者,看到人魚的前世。
也是幸北的前世。
幸北絲絲縷縷地纏繞進新的一顆繭,發現這一世,她是……草。
草。
草,一種植物。
一個字,在幸北心裡反反覆覆滾動了許多遍。
她是一棵草。
她是一棵有思想的草,有會動的藤條狀觸手,沒有固定根系,在一顆星球上自由地生長。這顆星球光源充足,土地充足,沒有太強大的天敵。她分裂繁殖,沒事幹就繁衍繁衍後代,大多數時候就揮舞著觸手閒遊,小日子快樂富足。
她不僅分裂繁殖,她還擁有群體記憶,什麼意思呢,所有從她身體上分裂出去的草子草孫,都是她的手和眼,她可以看到它們所看到的事,聽到它們心中最深處的想法,還可以指揮它們做事。
她身為一星之霸主,無憂無慮地在這廣袤的土地上生活了無比漫長的時光,用人類世界的度量衡計算,大概有幾萬年。
但是她比人類的三歲孩子還單純,因為她的世界沒有社交,平時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用自己研究出的念力模仿觸手打打架,日子在現在的幸北看來很無趣,可那時候對於那棵草來說,看太陽看一整個月,似乎也並不無聊,更沒有煩悶啊抑鬱啊這一類負面情緒。她每一天都是孩童一般天真又快活的,同時,每一天又如同閱盡千帆的老人一樣沉靜而慵懶。
直到有一天,一艘星艦打破了草生的平靜。
巨大的機械轟隆隆降落,草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恐懼。她天生的防禦機制開啟,用觸手揮舞著襲向星艦上走下的人類,趕跑了那些人,付出的代價僅僅是幾根隨時可以分裂的小觸手。
然而三天後,人類回來了,一把火燒了她的星球,她的所有草子草孫,她所有的手和眼,她幾乎全部的身體。
人類消滅了星球土著——會動的奇怪植物,歡天喜地在這顆新發現的宜居星球上繁衍。草簡直不懂,人類不是分裂繁殖,不僅如此,兩性之間還要假惺惺講究禮儀,鼓吹柏拉圖戀愛,為什麼還能繁殖得那麼快——就連她都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人類卻像沒有腦子的強盜,瘋狂消耗資源,破壞生態平衡,等到資源不夠了,就去擴張版圖,搶別人的星球。
是的,草還活著。
擁有無限分裂能力,光合效率極高,智慧堪比高等動物,擁有群體記憶的草,不會被一把火簡簡單單地消滅。
但是那些痛苦的記憶也被所有個體共享,刻在了靈魂里。從此之後草的情緒庫里又多了一個詞,叫做仇恨。
草潛伏在人類身邊,看到了世態炎涼,看到了勾心鬥角,看到了各種顛覆草生的惡意。
草的後代溜進人類的行李箱,跟著人類星際旅行,遇到了自己的同類。
她的同類有許多比她更早走進人類社會,已經在這個種族的世界裡幹了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人類談起它們,往往是厭惡又畏懼兼仇恨的語氣。
人類叫她「異種」。
她是異種。
原來她從頭至尾都不是人類,她只是一個學會了奪舍的異種,從D級到A級,低等到高等,努力進化,宿主也隨之越來越高級,從土地到動物,直到占據人類的軀體。
等一下。
幸北的精神體不正常地亢奮起來。
所以現在,她就是那個要被奪舍的人類!
幸北整個精神體嗡地炸毛,本能想要逃竄,可是她現在所處的繭突然間緊得像是由蛛網織成,黏黏糊糊又緊又密地把她裹在裡面,哪怕她拼盡全力都掙脫不開。
細密的觸手像針一樣刺進她的精神體。
那是一種十分屈辱地被赤|裸裸侵犯的感覺,她能感覺到,它在閱覽她的記憶,它還想往更深處鑽,去看那些不為人知埋藏起來的秘密。吃干抹淨消化後,它就可以成為她,取代她,幸北這個人再也不復存在,幸北的精神力將成為它悠長生命的營養,她的記憶則作為它又一次勝利的榮譽勳章。
隨著它深入再深入,幸北被迫回顧她的前半生,刻骨銘心的,或是毫無印象的,就像被人把手扭在背後,屈辱地和這個即將奪舍她的東西一起觀摩自己的每一寸。
它之前倒是沒介意幸北看到它的記憶,或許是覺得幸北馬上要屬於它了,或許是為了誘惑幸北深入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也或許是這東西沒有羞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