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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緊接著去追問,龍頭到底是誰,許多事情,火候不到是急不得的。
然而,南山老翁為何突然要告訴自己這些,他是否已從自己的內心嗅到了什麼?
「直到現在,你還沒有問我,為什麼邀你相見。」
南山老翁似乎很快忘記了剛才說的故事,質樸滄桑的臉龐上透出一絲笑意,道:「你的劍呢?」
林熠笑了笑,站起身子道:「老伯又要考教晚輩的修為了。」
南山老翁雙目緊盯著林熠的眼睛,說道:「何謂『修為』?先修心而後方有為,什麼時候你的心能忘了自己的這身修為,就能真正窺視到無為之境。」
他的目光深深刺入林熠的靈台,時間在剎那中凝固。
「撲通、撲通!」
躍動最響的,是林熠胸口的心跳。
一陣又一陣灼熱的盛夏微風拂過,把頭頂的烈日輕輕推向西山。
「啪」地一聲,有顆汗珠從林熠的下頜滴落進石桌上的茶碗裡,跳開一串漣漪。
南山老翁左手的蒲扇在搖,呼啦呼啦掀起的風吹開炎炎熱意。
揮扇,收手;揮扇,收手——也不知道是扇在催動風,還是風在拂動扇?抑或,在南山老翁的心中,它們兩者本就是一體。
想到他修剪花樹的忘我情景,想到老巒駕馭馬車的隨手一鞭,原來他們早已把「修為」不著痕跡地融入無意間的一舉一動,而自己還苦苦「執著」於招式。
——「你執著於道,便讓道駕馭了你;你執著於弓,便教弓控制了你。」
那茶樓邂逅的老道,不正也這般地點化自己?
不經意里,一股莫名的感覺通透全身,他的口中發出清越澄澈的嘯聲,心寧仙劍在手中一閃即逝,像是把所有的力量全都宣洩了出來,然而斬落在他適才端坐的石墩之上,那方平滑的青石竟然紋絲不動,巍然如故。
南山老翁走到他的身前,彎下腰仔細打量石墩許久,忽然拿起碗,將裡面剩餘的茶水潑在石墩上。
水並未順勢滲入青石,卻從四面八方收攏到石墩中央,匯成一道晶瑩碧透的細線,徐徐地波動流淌。
又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所有的茶水,才緩緩滲進了那道幾乎無法用肉眼辨別的縫隙里,再從石下的泥土慢慢擴展,潤濕一片。
猛有風吹過,「喀喇」!石墩終於斷裂成兩半,每一面的紋理絲毫不亂,渾然天成,彷佛沒有禁受過半點外力的衝擊。
南山老翁沒有說話,手中蒲扇晃動的幅度不斷地變大,頻率或快或慢充滿了節奏感,漸漸地,林熠的視線被吸引到了他的蒲扇上,恍惚間,眼前依稀有千萬朵寒梅盛綻,待到想凝目觀瞧時,才發現那不過是一抹影,一抹風從天際掠過。
可他偏偏能清晰地感應到周身有千雪卷涌,無論蒲扇扇動的頻率快慢,始終是那「嘩啦啦」的三響,隱隱約約化作一首蒼老深沉的古韻,而在這縹緲久遠的歌聲里,是誰在踏雪尋梅,與風雪共眠?
他只是在不停地扇著扇子,不厭其煩一次次重複著近乎相同的動作,然而其中況味,映射在林熠靈台,卻形成一種截然不同的強烈感受。
是若隱若現的劍,是無跡可尋的道;是千招萬式,最後又歸於平平淡淡地一拂。
顫動的音律,變幻的角度,迴蕩的清風,折射的光線,蒲扇彷佛已成為大師手中的畫筆,倏忽往來揮灑自如,潑墨於心無有痕跡。
林熠如痴如醉,漸漸感覺到自己好似就化作了那把普普通通的蒲扇,心在揮毫,意在馳騁,天地之間再無餘物。
「嘩——」
蒲扇插回南山老翁的後腰,所有的幻象與感受齊齊消退。
林熠卻久久不能自拔,甚至沒有覺察到不知什麼時候,他已飄浮在空中,隨著蒲扇的韻律掣劍而舞,渾然相忘。
又過了多久,耳畔驀地響起南山老翁的聲音道:「這是老朽新悟的『隱梅三弄』,感念林公子以破劫丹相贈之德,聊作饋報。或多或少,可稍減你心中戾氣,亦不負你我今日相會之意。」
林熠霍然驚醒,收住身形望向聲音來處。
南山老翁正挑起水桶往著溪邊迤邐而行,天色竟已黑透了。
由亂梅而至弱梅,由弱梅再到隱梅,這條路南山老翁走了整整百年,而他呢?
林熠爽然若失,怔立良久,再不見南山老翁回來,只有玉華相照,清冷無限。
不知是怎麼走回來的,到了門口,藕荷迎上來道:「公子,巒二先生等候您多時了。」
自從青丘姥姥揭破藥酒的秘密,林熠對藕荷便多存了一份戒備,如今聽到「巒二先生」這個稱呼,他腦子轉個彎才醒悟到應是老巒來了。
林熠「哦」了一聲,思緒慢慢回返現實,走入屋中。
老巒靜靜坐在桌邊,彷佛老僧入定,直等他坐下才說道:「你很意外,我會突然來找你,是不是?」
林熠搖頭道:「我奇怪的是,你為什麼叫『巒二先生』,而非巒大?」
「這裡龍頭才是真正的老大。」
老巒不以為意地回答說:「因此我只能是巒二先生,岩和尚也成不了岩大師,雲怒塵最好別被稱作山大王。」
林熠嘿道:「沒想到,你也會說笑話。來找我,有什麼事?」
「龍頭來了,要立刻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