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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感覺自己快抑制不住幾近決堤的感情,下意識挪移開了視線,道:「這世上,我還有什麼再可放棄和失去的?」
林顯呵呵笑了起來,他已聽出了兒子話中的弦外之音,他坐直了身軀,慘白的面頰泛起兩團奇異的紅光,低低說道:「在我死後,將我的骨灰和你娘親合葬,她孤苦伶仃了那麼多年,我該去好好陪著她的。不要拒絕我,這是爹最後一個,也是平生惟一向你提出的要求。」
林熠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說道:「看在娘親的分上,我答應你。」
林顯寬慰頷首,探身握住兒子的手,氣息逐漸急促道:「歸雲山八丈嶺高崗,那兒是她幼年生長的故土,墳前的一株榆錢樹,還是我和她當年一同親手栽下的。上次帶你娘親骨灰回去時,它已枝繁葉茂挺拔參天,就像……我跟她的兒子一樣。」
林熠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終究沒有甩脫林顯潮濕冰涼的大手,他略微不自在地問道:「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遺願麼?」
林顯哈哈一笑,依稀顯露出往昔的灑脫崢嶸,說道:「將來等你攻陷無涯山莊,別忘到我的小屋裡找回那頭六眼靈貓,有時候,魔獸遠比人更懂得知恩圖報。」
他握緊林熠的手,含著笑意又道:「至於無涯山莊的具體位置和莊內的地形、部署,我已傳入玉簡最後一頁,你看過即知。」
說罷,林顯慨然嘆道:「我不能親睹你手刃龍頭,為先師和逆天宮洗雪深仇大恨,但能早一天再見著你娘親,我沒什麼可抱憾的!這多年,我已走夠走累,該好生歇一歇了……」
他輕鬆地倒回躺椅里,目光拂視過天空片片白雲,深深呼吸風中的芬芳,喟然贊道:「這陽光真好,為何我以前卻從不覺得?」
緩緩地,他閉起了眼睛,將修長的身軀完全鬆弛,盡情地曝露在秋陽底,靈魂乘風歸去。他的右手依舊有力,冰冷地垂落在林熠的掌心,面容上的表情,永久地定格在最後那一抹微笑里,直如安詳睡去。
有那麼短暫的一剎那,林熠頭腦里所有的意識,如同華廈般轟然坍塌,化作一片荒蕪的廢墟,瀰漫起的煙塵,令他的思緒一團混沌,沒有了方向。
目睹過太多的死亡,只是在這個秋陽正艷的靜謐上午,面前的林顯……自己曾不齒過、痛恨過、矛盾過的親生父親,真的就這麼撒手人寰。
他忽然發現自己哭不出來,甚至無力輕聲呼喚,惟有呆呆地靜坐著,用平生最漫長的時光,再一次仔仔細細審視父親的臉龐。
他驀然明白,自己的父親這一生,默默背負著何其沉重的枷鎖,在冷眼與敵視的厚甲中,堅強地走過二十多個春秋,用自己擁有的一切,實踐了對於師門的承諾。
百年之後,有誰會記得曾有一個名叫林顯,又或「巒先生」的人?又有誰能知曉他默默無聞的付出?抑或,他根本不在乎人們是否感激他的巨大犧牲,當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步,他需要的,只不過是於青山綠水間,永遠陪伴在愛人的身旁。
讓所謂的使命感都見鬼去罷,只要,墳上,有一株茂盛的榆錢樹,隨風低吟;樹下,有兩個相互依偎的靈魂,坐看雲淡星稀。
終究,他沒有等到最後的結局。
他想,林熠在為自己立碑的時候,一定會在碑文上刻下「先父」二字,那就已經足夠,真的足夠了。
不知何時,空桑珠忽地一暖,青丘姥姥旋即出現在林顯的遺體前。
她的神情冷漠得一如既往,然而眼眸深處仍不可抑制地透射出感傷,輕聲道:「雲怒塵死了,岩和尚死了,如今連老巒也不在了。這兩年走掉的人委實不少。不知道接下來是哪一個?是我或是南帝?」
林熠凝視父親沉著的面龐,徐徐說道:「其實,你還有另外的選擇。」
青丘姥姥流露出與她絕美容貌極不相稱的一縷風霜倦意,自嘲而無奈地一笑道:「你以為龍頭真會讓我轉世超生麼?我不過是捏在他手心裡的一件工具,用到哪裡丟到哪裡。等不再需要時,還可攫取去我修煉千百輪迴的靈魄精華,權當作對我最終的報答。」
林熠的目光挪移到了她若隱若現的臉上,問道:「你不擔心我也會這麼做麼?」
青丘姥姥無動於衷道:「假如結局都是一樣,至少我該挑選一個我願意給的人,對麼?而且我知道,你不會。如果我猜錯了,那是我活該。」
林熠慵懶地笑了笑,雙唇扭曲成一條失色的弧線,抬頭道:「中午了,明天這個時候我們應已到了青木宮。那裡,會有一場喜宴。」
青丘姥姥道:「以你現在的心情,不必勉強自己去出席一場訂婚喜宴。」
林熠頷首道:「說的也是,不過難得這對冤家有了情投意合的一天,我怎能掃了大伙兒的興致?你替我安排一下他的後事,我想在這裡再坐上一會兒。」
青丘姥姥默然點頭,借著靈魄閃遁去了。
水榭里又只剩下林熠獨自一人,還有滿園瑟瑟的秋風,相伴著林顯漸漸冷卻的一生。
當天傍晚,林熠一行離開南海,御劍趕往青木宮,經過一夜的僕僕風塵,於次日天明抵達。
果不出其然,不僅仇厲、鄧宣、花千疊和石品天等人盡皆雲集,更有上千來自五湖四海的各方魔道豪雄,人頭攢動,沸反盈天,簡直比過年更要喧鬧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