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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事縈繞心間,崔穎低著頭,心想她這個母親大約跟天下別的母親都不一樣,她這個母親更愛自己,兒女都是要往後面放一放的。
卻在這時,突然聽見裴諶怔怔的聲音:「大人,武夫人?」
崔穎抬眼,看見武夫人一身素色衣裳,與裴探花並肩往跟前來,此時大雨驟停,空氣清透,武夫人不施粉黛的臉如芙蕖映日,媚妍無雙,崔穎呆住了:「阿娘,你怎麼來了?」
她飛快地迎上去,卻又突然想起,武夫人此時的裝扮她曾經見過,那是三年前父親死後,祖父到洛陽接她的時候,武夫人便是這樣素淡裝束,面對要求她守節的祖父,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個不字。
崔穎停住步子,一時間心緒激盪:「阿娘,你為什麼穿著那時候的衣服?」
「阿穎還記得呢?」武夫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阿娘想來想去,覺得上次是我答錯了,我不該只顧著自己,不顧著阿穎。」
她款款走到近前,摟過了崔穎:「阿娘最愛的便是你,你放心,阿娘以後不嫁了,阿娘守著你,咱們這就回洛陽家裡去,崔家那些人從今往後再休想勉強你做任何事!」
崔穎又驚又喜又不敢相信,眼睛酸脹著,心緒激盪著,輕輕倒在武夫人肩頭:「阿娘。」
她於此之時,幾乎忘了身在何處,只想著從此再沒有缺憾,母親終究還是愛她的。
卻突然聽見裴諶遲疑的聲音:「大人,你何時到了山中?」
崔穎從武夫人肩頭望出去,看見裴探花不緊不慢走到近前,臉上是風流蘊藉的笑:「我聽說你出來辦差,所以特地與夫人一道過來尋你。」
出來辦差?崔穎擁著武夫人,心頭一點點模糊起來,她怎麼記不起要辦什麼差事了?
裴諶心裡咯噔一下,父親叫她夫人,難道他們的事情已經定下了?脫口問道:「你們,你們難道……」
「我們?」裴探花看了眼武夫人,微微一笑,「七郎想到哪裡去了?武夫人是來尋女兒的,我與她湊巧同路而已,你不可胡亂猜測,有損武夫人清譽。」
原來他們兩個沒有關係?裴諶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自從父親與武夫人有來往之後,他就時常做同樣的噩夢——父親死了。
從前他並不相信什麼八字批命,然而到此之時,他才發現自己如此緊張,武夫人前後兩任夫婿都死了,人人都說她命硬克夫,他很怕父親娶武夫人,很怕父親去世。
此時聽父親親口否認與武夫人有來往,裴諶心中輕鬆,忙道:「這山里十分兇險,大人是怎麼進來的?」
「很兇險嗎?」裴探花回頭指指來時的山路,「我順著山口一路走進來的,一切都很正常啊。」
裴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山口處那棵白色荼蘼花帶著細小的雨滴隨風搖曳,山口外影影綽綽有幾個人影,不曉得是不是周乾他們,裴諶心中突然有些模糊,原來他們已經找到了出山的路?怎麼他全然想不起來了?
「走吧七郎,」裴探花意態悠閒,「如今你差事也辦完了,正好跟我一道回家。」
差事已經辦完了?可他要辦的是什麼差事?裴諶心思恍惚著,再又看向那棵荼蘼,天色明亮,山花野草爛漫清香,一切都安靜祥和,裴諶忽地覺得,對啊,差事已經辦完,他該回去了。
「走吧。」裴探花轉身向山口走去。
裴諶連忙跟上,餘光里瞥見崔穎挽著武夫人,也向山口走去,父親並沒有與武夫人說話,他們兩個果然沒有關係,父親不會死。
「大郎,」賀蘭光遠抬眼望著前面幾條背影,聲音輕柔,「我們也走吧,回家去,阿耶教你打雙陸。」
賀蘭渾手中長劍依舊指著他的胸口,見他打開了檀木的棋盒,內里黑子白子安靜站著,棋子比平時玩的雙陸小了一圈,那是按著五歲孩童的手指來做的,阿耶專門為他定做的。
「你看他們多歡喜,」賀蘭光遠的聲音越來越蠱惑,「在這裡,人生沒有遺憾,一切都能彌補。」
賀蘭渾看著越走越遠的崔穎,她整個人都窩在武夫人懷裡,像一個撒嬌受寵的小孩,許久不曾見她這麼歡喜了。
「大郎,跟阿耶回家吧,阿耶很想你。」賀蘭光遠輕聲說道。
心頭有剎那的恍惚,賀蘭渾抬眼,看見山道後他在蜀州的家,門前是清江橫流,沙鷗翔集,院裡有杜鵑、芙蓉還有一棵巨大的榕樹,父親經常坐在樹下批公文,他便騎著竹馬,繞著兩人合抱的樹幹跑來跑去玩耍。
回家吧,只要心裡一晃,他就能回家。
然而,他很清醒,太清醒了,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賀蘭渾閉著眼,手中劍猛地向前刺出:「不。」
劍尖刺入賀蘭光遠的胸膛,沒有任何異樣,就好像穿進了空氣中,賀蘭渾睜開眼,賀蘭光遠正在慢慢變淡,賀蘭渾貪婪地看著他,想要阻止,卻無法阻止,賀蘭光遠徹底消失了。
「阿耶。」賀蘭渾無聲地喚著,大約從今往後,他再不可能看見父親了。
手背一涼,紀長清握住了他。
賀蘭渾看著她,她是這虛幻世界裡唯一真實的存在。
賀蘭渾猛地抱住了她。
她微涼的身體在他懷中,充盈著他空蕩蕩的心,賀蘭渾的下巴擱在她頭頂,閉著眼睛低聲喚她:「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