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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手猶豫了一下,坦誠地道:「那只是一件非常破舊、古老的文物,要不是奧拉大祭司您堅持,其實不必勞動……」
「千萬別!」奧拉急切地道,「它古老,也許只是因為它漂流了千萬年,在一次偶然的潮汐下被送上岸,這是多麼幸運的機會啊。」
「很遺憾,大祭司。」助手說出事實,「這次探查使用的是超空間鑽頭,時空曲率的換算結果,那個文明水平真的非常低下,發射的太空飛行器至多飛行了十個宇宙標準年。」
奧拉充滿希望地笑了:「那麼,時機就更加接近了。也許她是個空巢中的廢墟文明,或者和我們一樣空巢前的文明。」目光遠望,光芒閃耀,「想想,也許我們能提醒一個近在咫尺的文明,甚至,挽救她……」
遠在負宇宙的一端,種他星系大大小小的事件就像一台巨大機械內部的無數活動輪軸,有規律的運轉,奧拉所乘的飛船也從觀察者目下滑了過去。
塞亞沉思著。
從種他各族的文化、歷史、社會、信仰、習性、種族觀念著手,激化矛盾、引發大戰並不難,但烏拉拉定下的任務是滅族,就不容易了。受資源、地域所限,要把龐大到一整個星系的數目捲入,必須設下十分精密的連環套,讓這些蟲子脫逃無門。
經過這些天的研究思考,猶如玩一個身臨其境的虛擬戰略遊戲,時計者已經有了縝密的構思和規劃。
在擁有韻歌者天賦的數學家看來,宇宙無論看起來多麼真實,本質都是數字,一切都能用數據解讀和計量。
但是臨到動手,塞亞遲疑了。
這些是有智慧的蟲子,說到底,和遺民後裔的他沒有區別,殺掉好幾個種族的生命……太過分了。
雖然烏拉拉總是嘲笑人性,對他收集的哲學和社會類書籍不屑一顧,但是塞亞還是對一些碳基生物的文明抱有特殊的迷戀,想要靠近他們的文化和價值觀,乃至追尋他們的生活方式,始終無法接受烏拉拉的理念。最後不惜拋下珍視的妹妹,逃進宇宙流浪,也是出於一半這個原因。
「人性不過是移動的地平線,那些人類在星球上都會不斷踩過或重新制訂它的界限,更不用說從宇宙的視角看,那就是個愚蠢的死循環。」
「塞亞哥哥,你這麼聰明,怎麼就看不破呢?」
「理性、智慧才是最美麗的東西,理性是對所有事物的懷疑和否定,從而找到唯一的,真實的答案。智慧是對我們所處世界的認識能力,認知得越透徹,越接近理性的完美狀態。你也有這樣的資質,我很喜歡你,為什麼要讓蒙昧的感性和膚淺的知性束縛住你。」
「道德觀念是社會整體的規範產物,單個而強大的我們根本不需要。面對欲望,所有的意志都會歸於虛無,道德末路必然伴隨欲望淪喪。」
「我們的靈魂都是徹骨的孤寂和無情的冷漠,因為我們看到的世界不同於其他渺小的物種,我們思考的層次他們不能理解。」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的刑罰和取樂,可是現實如此煩囂無聊,我不能容忍我的創造力被平庸污損,瘋狂是最好的刺激物。」
「廢物們往往覺得自己不幸,可是最痛苦的思想存在於最天才的頭腦中。」
「用你的天才和瘋狂幫助我吧,建立一個美麗的樂園。」
塞亞深刻體會到,性格過分扭曲心性任意的烏拉拉,她的理念無法動搖。他也承認她的理論的正確,發自心底明白那些話語對他有多大的吸引力。
他無法不深愛這樣的烏拉拉,瘋狂也好,異常也好,偏執也好,殘酷也好,扭曲的鏡子映出他們彼此的身影,如此相似。
如果不是內心無法磨滅的痛楚,他願意變成一個怪物,為他的妹妹實現夢想。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他永遠不會忘記被高高在上的存在擺布的無助與悲涼,冰冷的刑台和鮮血,被碾壓殆盡的尊嚴,那樣的感受,烏拉拉不會了解。
基耶斯洛夫斯基曾說:有那麼多的不同,政治立場、宗教信仰、民族、種族、意識形態……等等。但是,總有些是相同的,那就是情感。
因為智慧,他能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俯視這個世界,一個充滿矛盾和醜惡的世界。
但同情心,對善惡的分辨,對弱者的感同身受……不是一種欲望嗎?
真正的智慧衍生自情感和欲望,似乎是失憶前殘留的一些思維方式影響了他,他得出與烏拉拉不一致的判斷,從而任性地選擇了不同的方向,去體驗那個他其實無法融入的世界。
「烏拉拉,智性生命的社會,是唯一無法用數學來解析的事物,我喜歡那個。」
他知道這個說法說服不了他的妹妹,烏拉拉是認真的,他沒有選擇。
要麼用死亡擺脫逼迫,要麼面對他的罪惡。
黑髮青年無意識地拿出懷裡的金色懷表,時針正在一點一滴地變慢,當三個針重合,他的心跳就會停止,包括「遊戲時間」,他的期限不多了。
塞亞牢牢握住鐘錶,他不怕死,可是他有拋不下的牽掛。
一直以來困擾他,促使他投身荒原宇宙的情感。
找到那樣東西,就能找回記憶,得到自我嗎?
無休止的,盲目的,掙扎的意志——他知道,來自刻骨銘心的失落,徘徊在靈魂深處不息的執念:一定要找到!無論如何要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