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頁
「你不要我了?」脫口而出。
這一句話短促,卻帶著怕被拋棄的惶恐, 叫閻煌心中鈍痛,不由伸手撩過她被風吹起的長髮別到耳後,「你這小呆瓜。」
頓了頓,他的手停在她耳邊, 輕聲說:「我只是想起第一次見你的時候。」
那時候, 初出茅廬的小妖怪天真無邪, 不知愁為何物,被他挾在身邊隨時丟命卻渾然不知, 竟還能安安心心地在捕食者身邊打瞌睡。
沒心沒肺, 都不用他動手指頭,一騙一個準。
偏偏笑起來猶如五月春水,蕩滌他心底所有陰暗。
只是……這笑容, 到如今越發的少了。
閻煌的手指撫過君微的臉龐,她似又瘦了些,原本嬰兒肥的小臉此刻依稀有了少女單薄纖細的弧線,而眼角眉梢都掛著愁緒, 甚至過午至今粒米未進,居然也沒聽她喊餓。
這與那時貪吃怕死的小妖怪,相去甚遠。
他原是想著,這榆木疙瘩總不開竅如何是好,如今卻寧可她不開竅,或許過得還開心些。
以閻煌素來的習慣,行事從不瞻前顧後,想做邊做得徹底了當,所以才能殺下西荒眾魔的煞氣,以半妖之身在魔族稱尊,可對君微他卻當真是輕重不得。
最初覺得帶著她不過逗個悶子,順道當做儲備糧,後來只想隨身帶著護她周全,卻不料步步走到今日,反而將她拖入了泥淖之中。
生平頭一次,悔不當初。
「我那時候啊……」君微沉吟,「可真不懂事。」
整整一百年啊,她都以為自己的胳膊是被藤妖給吃了,怕得半步也不敢踏出琅山,甚至於是抱著必死之心才離山尋找先生,卻壓根沒想過,先生之所以遲遲不回琅山,不是因為回不去,而是因為不想回。
大仇將報,幾十年的韜光養晦終於要撥雲見日,哪還顧得上她這個有名無實的太子妃?
想到這裡,君微只覺得額頭火辣辣的疼。
夢中所見,身為太子的慕容鯤以手指從額心生生取了她的靈識……與親手殺了她又有何異?在夢裡的時候,君微還不覺得常曦就是她,她就是常曦,可現在,卻感同身受。
血液凝固般,身子一點點發涼。
冷不丁的,臉頰被閻煌揪了一下。
君微吃痛,抬眼看他,卻見那雙狹長的眸子裡閃爍著若有似無的憐惜,可嘴邊卻帶著促狹的笑,「愁眉苦臉的做什麼?等事了了,我帶你去城中最好的酒樓,點一桌好菜——放心,這次本少爺請,不記你帳。」
「蚤多不癢,債多不愁……」君微口齒不清地說,「還是記上吧。」
閻煌沒鬆手,看著她軟乎乎的小臉被揪得微紅,終於有了活氣,心裡稍稍舒服了些,「記上又有何用,你反正也沒錢還,左不過以身抵債。」
君微一愣,突然想到,她原先是指望找到先生,向先生討錢來還債的。
現如今,再沒有先生能指望了。
原本就泛紅的眼眶,溫熱襲來,淚如雨下。
這下輪到閻煌慌了,以為是自己下手不知輕重,弄疼了小姑娘,頓時鬆手,以手背貼著她的面頰,「弄疼了?」
君微拼命睜大眼睛,可眼淚還是撲簌簌往下掉,「我們……我們一定要阻止先生,好不好?」
她不能讓先生再錯下去。
那樣,她就真的沒有先生了。
「好。」閻煌揩著她的淚,溫柔地許諾,「我幫你。」
這一仗,小妖怪能找出引子,不戰而勝固然最好。
若是找不到,硬碰硬地戰一場,他也勢必得護她周全——當初他無力護母,如今絕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君微一抹眼淚,咬牙道:「好。」眼眸明亮,似是下了什麼決心。
「有法子了?」
「在書上瞧見過,沒試過,死馬當作活馬醫,行不行?」
閻煌頷首,「行。」
她是真不知道,無論她說什麼,他都只一個字「行」,天塌下來,最多由他頂著。
說做就做,君微原地盤膝落坐,雙手捻訣置於胸前,兩眼緊閉,運起氣來,不多時瑩潤的光澤便從她的身體裡浮上半空——那是她的靈體。
靈體比肉身的視力寬泛,目之所及完全由靈力修為決定,修為高深之人,寸步不移也能觀盡天下事,君微自然是沒有那能耐,不過是能將著王宮的方寸之地看得更清楚罷了。
正因如此,她才看見了勤政殿殿門外,身穿錦袍的男人。
是蘇印。
他負手在身後,遙遙看向她所在的方向想——然而以兩人之間的實際距離,以他肉眼凡胎,理應根本看不見君微。
一代名將,一位帝王。
此刻孤零零地沐在星輝月色之下,像極了他的自稱,寡人。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本如明鏡照人,突然間烏雲蔽月,寸輝不剩,遙遙的,傳來了隆隆戰鼓聲,透過長慶城外的密林,一點點傳回王都。
閻煌憑欄看去,眉頭緊鎖。
宋宋所帶的兵馬已經與麓林大軍交鋒了——從人數上說,宋宋攔得了一時,攔不了一夜,很快大軍就會壓境,與魏康的禁軍交手,而一旦禁軍失手,這象徵著大灃王權的王都也就不復存在了。
事實上,閻煌原本並不在乎。
天下本就不姓蘇。
他也不姓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