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頁
可世事難料,也不知道閻煌的生母怎的開罪了先帝,宮人們之間傳聞,聽見那柔弱的女子頭一次向先帝哭訴「你不過拿我當她的替代,可惜她死了,你永遠等不到她回來將我替下!」先帝勃然大怒,竟將母子二人一通流放西荒。
離宮那日,吟歌特意與人調了當值,去送行。
少年面色蒼白,眼角泛著紅,眼神卻鋒利,甚至未曾多留念地看一眼宮苑,便扶著生母上了馬車,臨行時她欲言又止,換來了一句「保重」。
這一句保重,吟歌日日夜夜惦念。
直到後來,有消息從前朝傳來,說是那個曾脆弱到無力自保的少年竟一鼓作氣接連挫敗西荒魔頭,一向叫人聞之色變的西荒眾魔紛紛對他俯首稱臣,曾棄他母子的先帝竟擬了詔書,公開立其為儲。
饒是如此,已在西荒登臨尊位的閻煌也沒有回大灃來領旨。
可是吟歌心中有了盼頭,到了該放出宮的日子,她選擇自願留在宮中做女官,只為了……終有一日,會重逢。
宮,不只有高牆,更有深不可測的人心。
吟歌自認這近百年的慢慢歲月里,她處處小心,步步為營,盡己所能去探測人心,只求有朝一日閻煌登臨帝位的時候,自己能助其一臂之力,免他陷入宮闈旋渦之中。
日子苦長,因心中有光,吟歌甘之如飴,終是盼到少年歸來的這一天。
再相逢,她才發現印象中冷銳瘦弱的少年已然長成風流倜儻模樣,一雙丹鳳眼掃過萬種風情,只一眼也足以令人淪陷。只可惜,這雙眼從頭到尾,未曾落在她的身上,一直、一直圍繞著同來的那個小姑娘。
聽說大敵當前,他們勸說宮人離散。
吟歌沒有走,她怎麼可能走?百年時光,她苦苦熬過來,為的就是撥雲見日的這一天。
那一夜烏雲蔽月,人心惶惶,空氣中彌散著濃郁的血腥氣,據說宮牆之外御林軍與異族廝殺得昏天黑地,吟歌守在宮中,別的人是死是活於她沒那麼重要,她只記掛那一人的生死罷了。
若真逃不過,便同他共死也罷。
直到看見一道白影,沐著月光掠向勤政殿,吟歌敏感地察覺異相,追了出去,卻意外地遇見了追光而來的君微。
就像之前遠遠看見的一樣,少女生得甚討人歡喜,年少懵懂的憨態令人不由心生憐惜,她問吟歌勤政殿在哪。
吟歌指路之後,她還又叮囑了一句快走,越遠越好。
若是要走,吟歌早就走了。
既然之前沒有走,如今更不會,吟歌悄悄尾隨她,一路過去,才發現遍地殘軀,空氣中彌散著死亡的氣息。
她強忍著噁心,遠遠看見君微闖入了勤政殿裡——而那裡,連她都能得出來籠罩著一層結界,連鳥雀都飛不進,君微卻進去了。
那之後,妖魔混戰,天地變色,君微以身救國,身死神滅。
閻煌也不知道怎麼突然血染前襟,傷重昏迷……就連登基稱帝,也不過在崇禮監的操持下草草了事。
聽說,陛下是為了救君姑娘才自傷了元神。
聽說,陛下清醒之後,匆匆離宮就是為了去尋回君姑娘。
聽說……
吟歌聽說了太多關於閻煌和君姑娘的事,聽到心已麻木,卻還是有隱隱約約的一點點希望——閻煌離宮之前,囑咐她將湖心苑收拾出來。
「吟歌。」他如此喚她。
幾十年了,少年和她俱已變樣,卻還記得她的名字。
只為這一樁,吟歌本已日漸荒蕪的心裡又重新萌出芽來。
對陛下來說,她到底是與旁人不同的,不是嗎?
******
子時,殿門突然發出吱呀聲。
吟歌一喜,垂眸矮身,「陛下可是要回勤政殿——」
話音未落,人已從面前闊步離去。
她抬起頭,便看見抱著少女的閻煌背影挺拔如玉,濕了的黑髮貼在背上,發梢還在滴著水。
而她懷中的少女似是睡著了,渾身卻散發著詭異的光。
吟歌藏在袖籠中的手攥緊了,指甲掐入掌心,生疼。
她守了百年才等來的人,怎可拱手相讓……
******
將君微安置在榻,又掖好被角,閻煌坐在床沿,眉心凝著愁緒。
之前從南邊星夜兼程往長慶趕路,山高路遠,小妖怪又是剛剛聚魂,身子弱一些、容易倦,睡得沉也是正常,他並沒有往心裡去。
可是他完全未曾料到,在剛剛那般旖旎纏綿的狀況下,她,竟,也能睡著?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反常的。
那奇怪的光澤籠罩著君微,直到此刻才漸漸消退。
小姑娘面頰還帶著先前親密時殘留的紅暈,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眼珠一直在轉。
閻煌想起之前她說過的夢,許是這會又在做什麼打鬥的激烈夢境。
他俯身,在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
君微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睫毛不再抖動,人也安靜下來。
閻煌起身離開寢宮,負手站在檐廊下怔怔出神,不期然想起閻君的話——「她本就不在六道之中,魂魄自然不在地府。」
她是因為被夙天縱取了靈識附在九葉金芝上才成了妖,本體並非妖類,不在六道之類,又是什麼身份?
遙想當年,小妖怪還是常曦的時候,當年的耀帝千里迢迢為儲君求取,總不可能是慕少女美色,定然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