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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這個「她」是誰, 他甚至無力再去多想。
從他發現琅山封印有異相開始, 就再沒離開過這方寸之地, 以自己的千年的道行強行與無法抗衡的神力抵抗,早已將元神消耗得差不多了,就算不追著君微墜落,也難說還能再活多久。
這數百個時辰的煎熬里,他已經認命了——是天地孕育了他, 給了他千百年的長生,興許為的就是今日,他能為蒼生盡這綿薄之力,哪怕只是拖延一點點時間而已。
獙獙以為自己是真的無牽無掛, 可是直到聽見耳邊傳來這個聲音, 他才倏然明白, 這些日子依賴縈繞心頭的念想是什麼。
他離開大灃王城的時候走得急,甚至未和那個女孩道一聲再會——那個嬉笑怒罵、鮮衣怒馬, 總被他詆作不似淑女的女子, 風煙波。
這個念頭似一道光穿破了混沌,獙獙勉強地回過頭朝上看,從被血污所迷的余光中, 他看見一個身影騰挪而來。髮絲被遠方的光勾勒出金色的邊緣,因為逆光根本看不清五官,可他還是十分確定,來人是誰。
只是, 她是怎麼追下來的?眼前這般形勢,豈是凡人能全身而退的?
怕不是,要跟他與小君君一道送死了吧!
心中一急,原本已失去抵抗之力的獙獙拼盡最後一絲力量,裹起傷痕斑駁的羽翼,逆著風停駐,試圖接住向他俯衝而來的女子。
可這一逆行,他方才看清了與風煙波一同而來的巨碩身影。
他因為受傷而無法完全睜開的眼一下睜圓了,「是……龍神?」
與此同時,身著戎裝的風煙波已掠至他身側,似是在看清他的慘狀之後脫口嗔道:「怎麼把自己弄成這般模樣?你是傻的嗎?」
還是這個滿不在乎的調調,可獙獙卻聽出了內里的關切,他閉上眼,長長地嘆了口氣,似是心愿得了,終於安下心來。
「沒老娘的允許,不許死!」風煙波怒道。
獙獙苦笑。
什麼老娘,小姑娘家家的,能當誰的娘?當娘子還差不多。
獙獙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金色的獸瞳混沌渙散,「丫頭……該改口吧,什麼老娘……你在老夫眼裡……不過就是個小姑娘……」
風煙波剛想開口回他,便見他已虛弱地合上眼去。
與此同時,狐面鷹翼的神獸開始模糊不清,在獸與少年的形態之間閃爍。
「抱緊他。」一個清雅的男聲,自虛空中傳來,仿佛經過了什麼的共鳴,帶著些許回音。
一隻巨爪虛虛地抓起失去意識幻作少年的獙獙,朝風煙波面前一拋。
風煙波連忙張開手臂,將少年牢牢擁入懷中,另一隻手則死死攥住巨碩的鱗片,以免兩人墜進深淵。
「坐穩了。」仍是先前持重的男聲。
「嗯。」風煙波回望黑暗,完全看不見君微的蹤跡。
「別擔心,她沒事,」那男聲似是能讀出她心中所想,「我與她有感應。」
風煙波不解,但此時不便刨根究底,於是抱緊滿身是血地少年,「那我們離開這裡吧!」
話音落,耳邊風聲驟起,逆行向上,衝上雲霄。
直到完全衝出崩塌的山體,躥上血色籠罩的煙霧,巨龍的身軀方才從半落斜陽之前露出端倪來。
龍瞳被血色煙霧染成了暗紅色,龍鬚隨著吐息而起伏,背脊上的風煙波與獙獙看起來是如此渺小,不敵他一鱗半爪。
下界早已兵荒馬亂,再無立身之地,巨龍盤亘在雲層之中,發出壓抑的咆哮。
風煙波四下張望,可是不光找不到君微,就連閻煌與夙天縱也都不知下落何處。
「瀾恭,你能看見閻郞嗎?」
巨龍自雲霧上向下瞭望,良久,金色瞳孔收緊,「他們怎麼來了。」
風煙波並沒有看見任何東西,疑道:「誰來了?」
話音剛落,她就聞到了強烈的血腥之氣,自西邊洶湧而來——是西荒群魔聞風而來了!
魔神降世,自然是魔族之盛世,只是風煙波沒想到它們的反應竟然據此迅速。那些雲霧隱隱綽綽地露出猙獰的鬼面來,想也知道此刻琅山附近的凡世已經亂成何等模樣……
風煙波攥緊手指,「你打得過那勞什子的魔神麼?」
問出口,她便悔了。
千年之前,龍鳳雙神為了鎮壓魔神而犧牲了自己,若能輕鬆碾壓,何至於兩敗俱傷?
「能與不能……在下都不能坐視不理。」巨龍的聲音溫柔中帶著堅定。
風煙波不由挺直脊樑,「我與你一起。」
「你先保護好自己,」巨龍俯衝直下,向琅山腳下飛去,「然後護好蒼生,便是幫我了。」
風煙波護住懷中少年的臉,直到被放在一片曠地上。
龍身半隱雲霧之中,只露出一雙溫的暗金瞳孔,「你且記著,頭一樁事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後才是旁人。」
風煙波苦笑,「這道理不消你教我,我比你懂。」
一個千年前為保人間而化身為海的龍神,為了鮫族蒼生而一次次犧牲自己的男人,哪裡來的立場教育她要以自己的性命為重?
可偏偏,這個男人的話總叫她無從反駁。
從過去,到現在,到將來。
龍身騰雲,轉瞬消失在雲霧之中,風煙波才低下頭,抹開少年眼邊的血污,「喂,你再不醒,老娘可要把你仍在這裡,自己去拯救天下當大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