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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有著與她一模一樣面孔的明艷少女,那個為了報恩、也為了逃避義父的異常感情而逃出西疆,前往長慶奔赴婚約的女孩。
「是蘇將軍的養女……」
「養女,」夙天縱玩味地重複著這個稱呼,「普天之下,會有人為了養女而弒君奪位?會有人專挑與養女肖似之人為妻妾成婚?會有人將養女名諱當成禁忌,不許人提?」
腦海中嗡嗡作響。
君微又想起了將要離開黃昏之境的時候,那種被記憶碎片穿透的痛楚。
隨著夙天縱的話,一個個她所未曾見過的畫面雪片般扎進腦海,鋪天蓋地。
眼見著她臉色越來越白,雙目幾乎失神,夙天縱抬起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頰,指尖冰冷,「蘇印他不過是個謀朝篡位的無恥小人,慕容氏才是這天下之主。我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讓塵歸塵,土歸土,讓一切回歸天命,讓無恥小人的真面孔大白於天下!」
「就算真的如此,先生也萬不該拿無辜的生命作為籌碼——」
「無辜?他們無辜,那你我就不無辜嗎?」
君微一愣。
夙天縱的手滑至她的下巴,向上抬起,使得她與自己四目相對,「若我要為這些枉死的人負責,那誰來為我的『死』負責?」
君微的眸子微微顫動,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猜到了?」他莞爾。
「可是……前朝太子他,不是死了嗎?」
夙天縱冷笑,「是啊,慕容鯤死了……所以,如今站在世人面前的是我。」
夜風穿過窗棱,猝然吹滅了桌上的燭火。
君微一驚,猛地站起身來。
黑暗之中,夙天縱,或者說是慕容鯤形同鬼魅,他捏緊了君微的下巴,聲音嘶啞地說:「別怕,微微,我不會害你。」
可這聲音,比冰稜子還要涼三分。
電光火石之間,君微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這百年來,先生總是行蹤不定,卻從不告訴她自己去了哪裡,也明白了為什麼羽族的將軍會管他叫「鬼公子」——
一個在世人眼裡早已經死去百年的人,不是鬼又是什麼?
感覺到小徒弟噤若寒蟬,夙天縱輕笑,「該怕我的不是你,微微。你對我來說,是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便是全天下我都可以棄之不顧,總歸是要將你留在身邊的。」說著,他不由分說地將君微攬入懷中。
君微木偶般被他擁住,臉靠在胸膛前,聽得見他的心跳,並不快,一下一下,平穩得像沒有任何感情。
從前,先生總是與她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他不喜歡被靠近,所以君微也總是乖乖地遠遠跟著,就算她開心到忘形地去抱他,也總是會被淡淡甩開。
因此儘管在琅山相處百年,二人從未像眼前這般親密。
可君微覺得,哪裡都不對了。
明明擁著她的是她最最親近的先生,她卻從骨子裡生出恐懼與疏離。
君微輕輕地推他。
夙天縱順勢鬆開了手,一拂袖,燭火便重新亮了起來,「回琅山等我,很快,我便會回來接你。」
「那你要去哪裡?」
夙天縱不答。
「長慶,皇宮?」君微咬了咬唇,「你要帶著羽族殺進長慶城,除掉蘇印,為自己和族人報仇,對嗎?」
「不是報仇,」夙天縱淡道,「是維護天道。」
君微抬手,扯住他的衣袖,「先生,如今灃國國泰民安,百姓樂泰,何故非要新興戰火?更何況 ,你還是要帶著羽族——」
「你一個小姑娘懂什麼?」夙天縱打斷了她,「盛世浮華是假象,蘇印不過是竊國之賊!微微,聽話,回琅山。待我取回本該屬於我的一切,便回山找你,從此往後,你我朝暮相守,再不分離。」
這話聽著已然奇怪。
不像師徒之間,倒像情人互許。
君微雖也覺得詭異,卻並沒有那般敏感,還想再行勸阻,夙天縱卻已經不耐煩了。
廣袖一抬,君微便覺神志恍惚,眼前人影成雙,很快歪歪斜斜地要倒過去,卻被人給扶住了,安置在床榻之上。
耳邊傳來先生熟悉而沉靜的嗓音,她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或夢境。
「琅山等我,回來娶你,以天下為聘。」
*** ***
君微做了一個綿長的夢,剛開始,她似一縷幽魂,飄浮在似是而非的長慶城上空,俯瞰大地。
此時正仲夏,鳳凰花開百里,葉如飛凰之羽,花如丹鳳之冠,長慶城街頭好似一片火紅花海,綿延百里。皇宮之中更是張燈結彩,處處花團錦簇,恨不得將一應喜慶事物都擺出來。
「東宮大婚。」
「太子妃是穹窿山來的常曦公主。」
她聽見有人這麼說。
可是皇宮中拜了天地的人卻並不是儲君與常曦,而是個皇室宗親的韶年小兒,牽著穿著紅衣的新娘走完了大婚……
漸漸的,日落西山,時已入夜。
君微看見本該熱鬧非凡的東宮,冷寂至極。
寢宮裡,紅燈紅帳雙喜燭,映著桌邊形單影隻的少女。
常曦一身鑲金佩玉的對襟翟衣,胸前凰飛花繞、滿目錦繡。
獨坐了太久,她早已卸下鳳冠放在桌上,托著腮幫子對著蠟燭,一雙原本靈動的大眼睛怔怔出著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