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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出了君懷幻境,救出南風後,他陪著黎諄諄去了鹿鳴山掌門設下的洗塵宴。
中途他們二人離宴,在寶靈閣後院的池塘邊。她撞進他懷裡,手臂緊緊圈著他的腰,一遍遍道:「淮之哥哥,我也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
黎諄諄熱烈地,肆意地向他傾泄著愛意,滿心滿眼都是他,可她卻從未愛過他半分,向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謊言欺騙。
縱使如此,他仍是不捨得離開她。
張淮之猶豫著,遲疑著,緩慢地舉起僵硬而焦黑的手臂,將透著血肉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腦後,掌心輕輕拂過她柔軟如綢的青絲。
「諄諄……」他問,「你能再騙我一次嗎?」
黎諄諄唇齒間的酒意全然變得苦澀,她好似有些喘不過氣,喉嚨被什麼刺得生疼。
「淮之哥哥……」再出聲時,嗓音竟是哽咽起來,她用力抿住唇,不敢看向他。
黎諄諄取他元神前,便想到了於張淮之而言最壞的結局——他會死,魂魄散去,神識歸位。
但她從未想過,張淮之心甘情願將元神拱手讓之,以凡人血肉之軀,為她擋下三道天雷。
原來他說生命樹,便是早已經預料到了此時。他知道他會失去什麼,卻仍是甘之若飴,受她矇騙,被她利用。
張淮之等不到她了,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息,用著最後的餘聲,一字一字道:「諄諄……我也愛你。」
他說,也,我也愛你。
覆在她頭頂的手臂垂落下去,如此無力地耷拉在地面上。
夜晚的風吹過,張淮之焦黑的軀殼竟也被吹散了,他化作一道淺白色的光,一如他生前那般溫柔和煦,隨風而去。
黎諄諄欺騙了張淮之那麼久,她為了活著,為了回家,似乎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總是可以將謊言信口拈來,她騙他說自己不是黎殊,她騙他說她喜歡他,她騙他說南宮導是她表哥……
她還騙他,會陪著他一起去萱草山。
可末了,在張淮之生命盡頭之時,當他開口祈求她能不能再騙他一次時,她再也騙不出口了。
黎諄諄總以為這是一場夢,而他們所有人都是一個個紙片人,因此她從不會對他們付出多餘的感情……但為什麼,為什麼紙片人死了,她卻也會感受到痛苦和悲傷?
她怔怔地看著散落在地上的喜服。
那是張淮之留下最後的遺物。
被南宮導一劍劍劃破的喜服,又被張淮之一針針縫補起來,猶如世間珍寶一般,穿戴在身上。
黎諄諄便這樣呆坐著,不知過了多久,寢室內的君懷緩步走了過來。
君懷道:「張淮之是自願的。」頓了頓,他又忍不住問道:「黎小姐……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做嗎?」
他準備將織羅好的夢境投入張淮之的夢境時,卻發現夢境無法融進去神識內。
就在君懷以為其中出了什麼紕漏,微微怔愣之時,他看到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緩的張淮之睜開了眼。
張淮之也只是平靜地看了君懷一眼,而後又闔上了眸。
便是在那一刻,君懷才意識到張淮之已經知道了他們之間謀劃的一切。
縱使張淮之知道了真相,清楚黎諄諄對他只有利用和矇騙,可張淮之並不憤怒,並不怨恨,他願意將元神奉給她。
甚至不需要什麼夢境,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要黎諄諄想要,他便願意給她。
張淮之這一生,只欺騙了黎諄諄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君懷成全了張淮之的心意,卻還是沒想到,張淮之會以這種近乎慘烈的方式死在她面前。
黎諄諄好似回過了神,她低下頭,將浸透血跡的喜服捧了起來。她沒有回應君懷的問話,頭也不回的朝著寢室外走去,那天雷的動靜實在太大,大到班十七和王徽音都趕了過來,大到驚動了整個天山內城的弟子。
雖然張淮之將她護住,她身上的嫁衣也被天雷劈得隱隱作黑。
班十七看著略顯狼狽的黎諄諄,他卻也沒有提及張淮之,只是低低道了一聲:「度過天劫後,需得在三個時辰內,趕到天界錄入仙籍,無仙籍者視為墮仙。」
墮仙會被天界問罪,不止是修為受損,還要承受天規懲戒。
「知道了。」
黎諄諄這樣說著,卻絲毫沒有要往天界去的意思。她從天水閣步行到內城的布坊,天還未亮,她便敲響了布坊的門。
方才那天劫鬧出的動靜震得地動山搖,她沒敲幾下,布坊掌柜便來開了門,似乎是不滿這麼早便來敲門,一邊開門,一邊還不忘在嘴裡嘟囔著:「敲什麼敲,大半夜還讓不讓人……」
當掌柜打開門,視線對上黎諄諄時,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嘴唇蠕動了兩下:「黎,黎掌門……」
如今天山上上下下,無人不知曉她成了新一任的天山掌門,原因倒也簡單——黎諄諄吩咐弟子將斷氣之後的花悲,掛在了內城的城門口。
雖然花悲是死有餘辜,但他的死相實在是太過可怖,一時間內、外城中與花悲有過牽扯的弟子們,皆是人人自危。
掌柜看到黎諄諄不禁膽寒,她卻沒有計較他方才的失禮,將手中攥著的喜服遞給布坊掌柜:「用最好最貴的紅布料,按著這身喜服的尺寸,做一身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