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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淮之雙臂微微揚著,猶豫著,遲疑著,緩慢地將手掌落在了她的腦後,掌心輕輕拂過她柔軟如綢的青絲。
在後來他神識歸位,孤寂一人的無數歲年裡,他總是時而會想起那個虛偽狡詐的少女。她熱烈地肆意地向他傾泄著愛意,滿心滿眼都是他,可她卻從未愛過他的半分,向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謊言欺騙。
即便如此,他仍是沉淪於她。
銀白月光如鹽霜灑下,荷塘映出兩人相擁的倒影。不知何處傳來腳步聲,驚得塘中紅鯉魚一擺尾,水面盪起層層漣漪。
黎諄諄隱約看到了荀氏家主的身影,她從張淮之懷裡出來,拉著他躲進了假山中。
腳步聲越來越近,直至停在假山外不動了。荀氏家主頓住腳步,朝四周張望著,見四下無人,一把攥住荀夫人的手將她猛地甩開:「荀南風,你在宴上給誰擺著一張臭臉?」
荀夫人撞在假山上,脊背被尖銳的石頭劃傷,她渾身發顫卻不敢反駁他一句,低埋著頭,眼眸通紅。
她向來懦弱慣了,在外風光無限,進了荀家的宅子,連個侍寢丫鬟都能騎到她頭上去作威作福。
荀氏家主一看到她沉默不語的樣子便更惱了,他大步上前,抬手扼住她的頸:「荀南風,你跟君懷認識對不對?」
他一句一個「荀南風」,像是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她的身份,荀夫人卻紅著眼忍不住想,她不姓荀,她叫南風。
她不說話,荀氏家主便更是瘋癲,他揚起掌來,一下接一下狠狠落在她臉頰上。荀夫人聽著響亮的耳光聲,咬牙強忍著臉頰上的灼痛,眼淚卻再也止不住簌簌淌落。
「你哭什麼?你有什麼臉哭?」荀氏家主紅著眼,盯著她紅腫的臉頰,倏而冷笑,「你嫁給我多少年了,一個子嗣未出,我沒有休棄你,你便該磕頭燒香,對我荀家感恩戴德!」
荀夫人仍是一言不發,她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麼都沒有用,只會換來他變本加厲的拳腳相向。
荀氏家主一手攥住她的脖子,一手再次高高揚起,猛地一掌落下,扇得她鼻血橫流,混合著清涕,一張臉再沒有一處好地方。
他還不解氣,握住拳砸在了她的小腹上:「荀南風,你竟敢背著我與君懷私通,你說,你到底有沒有跟他睡過?!」
荀夫人抿著唇,微微蜷縮著身子,感受到他掌心越收越緊,連他咬牙切齒的嗓音都漸遠模糊。
忽而池塘里響起石子投水的聲音,『撲通』一下,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極為突兀。
荀氏家主掌下一松,皺著眉冷喝道:「誰?」
無人應答,假山旁卻竄出一隻狸花貓來。他緊繃的神色緩緩鬆弛,鬆開桎梏,順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我喝多了酒,下手失了分寸。你去梳洗一番,先行乘馬車回內城,我自會跟他們說你身體不適。」
說罷,荀氏家主徑直離開,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荀家侍衛本是遠遠跟著,見荀氏家主離開,他上前去扶起荀夫人:「屬下這便去為夫人取冰肌膏。」
荀夫人搖了搖頭,她揮開侍衛的手,一點點扶著假山站了起來:「我想在此靜一靜,你先退下。」
侍衛為難道:「可……」
荀夫人抬手擦拭著鼻間的血,嗓音虛虛:「我不走遠,便在這處緩一緩,你若想守著,便離我遠一些。」
侍衛遲疑著,終是退了下去,遠遠守著她。
荀夫人穿過假山,走向荷塘,她凝視著水面上浮動著的綠苔,往淤泥中探了一步,足底剛剛落下,手臂卻被人一把攥住。
荀夫人以為荀氏家主回來了,她下意識閉上眼,伸手護住了頭。可等了許久,荀夫人也沒等到拳頭落下,她緩緩睜開眼,轉過頭便看到了黎諄諄。
她的面色變了變,從煞白到尷紅,她想要捂住自己腫脹的臉,卻聽見黎諄諄道:「你抬頭看看月亮。」
荀夫人怔怔地抬起頭,她看了一眼月亮,又不解地看向黎諄諄。
「人要抬起頭才能看到月亮。」黎諄諄輕聲道,「低著頭時,便只能看見腳尖和淤泥。」
站在淤泥地里的荀夫人唇瓣顫了顫,她睜大眼睛,淚水控制不住溢了出來,呼吸似是變得急促,唇畔向下壓著:「月亮如何,淤泥又如何,這世間總不會如我意,再美的景色入我眼底亦是晦澀。」
她肩膀一聳一聳,抽泣的聲音悲慟難言。黎諄諄好似聽懂了荀夫人的意思,侍衛方才提及過『冰肌膏』,這說明荀夫人已經不是第一次挨打了。
荀夫人挨打時低著頭,一句話不反駁,不躲不避,任由他拳打腳踢。她說『世間總不會如我意』,到底是荀夫人性格懦弱不敢忤逆,還是反抗了也無用,無人會置喙她的感受?
黎諄諄幫不了荀夫人,身為掌門之女,作為男人之間建權被犧牲的利益品,不是她嘴上一句振奮人心的「你要堅強,你要反抗」便能解決問題。
除非荀夫人不再是荀夫人。
黎諄諄忍不住想,君懷是否知道荀夫人被荀氏家主這般虐打欺辱?
這也是君懷計劃中的一環嗎?
原來即便是愛,亦是帶著算計和不堪。
「如不如意又何妨,旁人可以忘記,但你要永遠記得——在荀夫人之前,你先是南風。」
黎諄諄輕輕擁抱了荀夫人,她眼中溢出大顆大顆的淚水,垂眸喃喃著:「南風,先是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