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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著輕嘲的嗓音卻並沒有讓他生氣,南宮導垂下眸,望著她垂在身側的手。
他慢慢地伸出手,小拇指搭在她的尾指上,似是無意,指節輕顫,帶著不明意味的試探。
黎諄諄看了他一眼,又慢吞吞地別開了視線,沒有抽開手。
鹽霜似的月光灑了一地,石階不遠處的地面上不知是誰潑了水,微微凹陷的土地上積了一小汪清水。
「諄諄……」南宮導服用過安樂丹後,那難以忍受的灼痛漸漸減退,即便他的嗓音仍舊嘶啞,卻能吐字清晰了。
黎諄諄以為他是想問她有沒有改變心意,等了半晌,聽見他慢慢道:「你過來,我將彩頭給你帶上……」
她沒有拒絕,往他身邊坐近了些,將掌心裡染血的金鍊子遞了過去。
鏈子的末端墜著一個小狗模樣的吊墜,南宮導用指腹輕輕摩挲了兩下,唇齒微合,念了淨身決的咒語。
金鍊子變得嶄新,就如同方才幹涸的血跡從未有過那般。她微微俯身,垂首靠近了他,他身上淡淡的酒氣仍未消散,此時又染了血味,說不上來的苦澀。
南宮導又念了一遍淨身決,他身上的血污和酒味都不見了。
他們靠得極近,那骨節修長的手掌纏著金鍊子叩在了她的頸上,他直起脊背,身體向她的方向傾斜著,側過臉看向她的後頸。
唇齒間吐出的氣息滾燙,噴灑在她耳畔上。儘管黎諄諄與南宮導做過比這更親密的事情,此刻她卻覺得有些無所適從,忍不住催促:「……好了嗎?」
「嗯。」他將細長的金鍊子扣好,微微調整了一下方向,眸光凝在她的頸上,看了許久許久。
南宮導倏而笑了起來:「真好看。」
「你不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去吃辣椒嗎?」黎諄諄輕吐出一口氣,「我先前已經告訴過你,我與張淮之成親是為了他的靈力。」
南宮導問她,他要怎麼做,她才能不嫁張淮之。
黎諄諄明知道他不能吃辣,卻說讓他去贏彩頭,便已是在回答他了——她不會改變心意,就如他不能違背自己的身體本能去吃辣。
他不知道她的意思嗎?
南宮導知道。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南宮導習慣於將生活掌控在可控範圍內,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規劃得詳細精緻,唯獨黎諄諄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意外。
她意外地因為南宮丞的緣故闖進他的生活,未曾留下太過痕跡又因為南宮丞突然地銷聲匿跡。
就在他已經將她淡忘的時候,黎諄諄便像是一顆重量級的原.子彈,精準打擊下來,將他的生活炸得七零八碎,開出了一朵荒謬的蘑菇雲。
一開始南宮導只想擺脫她的控制,他厭惡她一次次命令他,讓他死到崩潰,死到麻木。他恨不得殺了她,只要她能徹底消失在他的人生中。
後來他與她互換過身體後,切身處地感受到了她的處境,他好像明白了她身不由己的難處,曾經無處可泄的憤恨,也隨著她衝上來擋住的那一劍煙消雲散。
至此為止,他還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冷靜又平靜的旁觀者。
可自從進了君懷的幻境後,便好似有什麼在悄無聲息間改變了。他開始下意識地偏幫她,在董謠做鬼抓她的時候,幾乎是出於本能幫她打了掩護。
面對她無理的請求時,只要她放軟嗓音,他的心便也跟著軟了下去。
即便她要他去死,即便他憤怒難耐,即便他清楚她只是想利用他,可當她摟住他的頸,問出那句「南宮導,你想要我嗎」時,他卻無法像先前那般冷靜自持地拒絕她。
他看著她虛假的眼淚會失神,他面對她蹁躚的舞步會忘記疼痛,他會因為她一句『見血了我不好收拾』而選擇咬舌自盡。
他本以為出了幻境,他就會清醒些。但他似乎不但沒有冷靜下來,反而淪陷得更深了。
當看到張淮之為她擋箭,他忍不住慶幸的同時,又生出一絲絲飄忽不定的慌張——他害怕她會因此對張淮之心生好感。
只要她不動搖自己回家的決心,只要她不會喜歡張淮之,就算黎諄諄對他們同樣都是利用也無所謂。
當看到黎諄諄中毒暈厥過去,他竟是無需她的命令,便已經開始心甘情願地為她而死了。
即便他會因為與她的一張合照而猶豫不決,即便他會因為她埋葬他死去的屍體而開懷,即便他會因為她關心張淮之的箭傷而惱怒,此時的他卻還可以自抑。
直至昨夜在私泉發生的一切,南宮導的人生徹底失控了。
他無法冷眼旁觀她的生死,他做不到看著她與張淮之親密無間。在他聽到她要與張淮之成親時,他好像吞了一千根銀針,密密麻麻落在他心臟上,扎得他喘不過氣來。
縱使無法喘息,南宮導還是按照她的意思,先將鹿蜀族人安置妥當。
他忍不住去買醉,可酒水澆不滅他心中的火,反而催發出了陣陣殺意。他想一劍殺了張淮之一了百了,卻怕她回不去家會怨他。
南宮導在煎熬中反覆折磨著自己,努力說服自己保持平靜,哪怕是在她面前留存一點驕傲和自尊心。
可虛假的平靜只維持到黎諄諄買來白色手帕的那一刻,什麼驕傲,什麼自尊心,盡數湮滅。
在蜘蛛窟被分屍的六百多次,在客棧被藹風削成肉片的一千多次,在他腳底被鐵板燒熟咬舌自盡的時候,在他遭受十倍蛛毒反噬的時候,都比不過這一瞬間的窒息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