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頁
可正是因為這副神情,竟詭異地生出幾分可信度。
年輕的天子沒有當即給予回應,也沒有完全相信,他心下煩亂不堪,需得時間靜靜思量。
第七十二章
寧熙不需要他的回答, 甚至不需要任何回應。
她所指的這條路,僅為在天子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未曾想過他會依照這條路走下去。
畢竟一家之言, 如何可信?
公輸家族所講所述,是一家之言;她所講所述,亦是一家之言。
她需要的, 是兩者之間的離心,是相互猜忌而產生的疏遠。
離心意味著分歧,分歧帶來了分權,長此以往,權力再不似從前高度集中於公輸氏。
寧熙向來有自己的偏執與頑固。
想達到的目的,就一定要達成。若天子能依照她的指示去做, 那是最好的, 若不能,她自有千萬種方法使得殊途同歸。
年幼時喜書好讀,與寧笥閱遍天下典籍。
於書中得知, 天下巫族並非只有一家。除了在定居在都城的公輸一族,還有大大小小各族巫祝散布五湖四海,其中祁北游巫勢力最大。
當年公輸家與游巫為奪權, 明爭暗鬥,各自扶持君王上位。
但據聞公輸家更得神明庇佑,最終在爭權中勝出, 而游巫一族大批被斬殺,剩餘老弱病殘放逐祁北,任其自生自滅。
經過幾代更迭, 游巫一族慢慢又興盛起來, 公輸家卻日漸式微。若非族中有聖子誕生, 游巫們必然從祁北返回殷都,奪回往日榮光。
北方苦寒,不宜生存,游巫一族在那裡歷經磨難。
身體上的苦痛,更磨礪心智。他們專心研究巫祝之術,誓必將公輸一族拉下高位!
彼時寧熙讀到此段,只覺有趣,並未深思。如今回味,竟覺得可為自己所用。
當初兩族相爭時,各執一詞,認為自己扶持的人才是天降之才。
但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們扶持的人都未得到神明首肯,只是兩族為了奪權編造的謊言……
若真如此,公輸一族可誕生聖子,游巫一族亦可誕生「聖子」。
僅僅理論不足以成事,唯有實踐方可成大事。她利用手上資源與天子疑心,試圖創造出一位新的「聖子」。
後來寧笥通過細作給寧熙傳信:
祁北游巫為他推算命格,認定他是真正的會帶來福祉的聖子。
寧熙看完這封信,抬手將它燒毀。
靜默平淡的心境此刻泛起一絲波瀾,她有些惘然,寧笥的命格……是她從中盤旋的人力所為,還是原本註定的天命所歸?
不過細想,寧笥的生平確實該是正道巨擘該經歷的:
王室後裔,血統尊貴;父母雙亡,舉目無親;國破家亡,顛沛流離……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只有經歷千般磨難的人,才會懂得蒼生之苦,才會想救黎民於水深火熱。
不似公輸玉,自出生起便受到千般寵愛,萬眾矚目,極度驕奢淫逸又怎會讓他與難民共情?
他這種被溺愛長大的人,只會養成自私利己的性子,只會帶來無盡災難。
寧笥與公輸玉相較,確實更像聖子,也更該是聖子。
可是……
自己與寧笥相較,是否也像聖子?
寧熙思緒翻湧,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在腦海中剎那閃現。
沉吟片刻,她搖搖頭,將這個念頭打散。
不論事實如何,此時此刻,她需要寧笥成為「聖子」,她要藉助他的力量推翻前任「聖子」。
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離奇的言論最初從極寒北地傳過來的,輾轉至中原時,已不知編撰出多少版本。
不論多麼離奇玄幻,皆萬變不離其宗——
假聖子端坐神台之上,接受萬民供奉;真聖子歷經重重磨難,終於涅槃歸來!
帶來禍端的災星終會隕落,真正太陽的光輝將照耀世間萬物!
乍然聽到這般言論,沒人敢相信。
因為那簡直是大逆不道!簡直是天方夜譚!怎麼會有這樣恐怖的言論傳播?
人們避之不及,紛紛閉目塞耳。
畢竟他們固守幾十年的理論,突然間徹底被推翻,任誰都是難以接受的。
這種否定,不僅是對公輸玉的否定,更是對他們幾十年供奉行為的否定。
他們難以接受,十分難以接受。
第七十三章
人群中極小的一部分能夠接受這結果, 甚至勸說旁人去接受。
他們說:禮崩樂壞黃鐘盡毀,焚琴鬻鶴瓦釜雷鳴,必是無才無德之人占據高位!
父兄被屠家國被滅的人, 總有萬般憤慨,他們試圖聯合起來,去掀翻公輸家族的高壓統治。
自然, 公輸一族的長輩們,不會任由事態失去控制地發展下去。
他們奏請天子,將那群宵小之徒盡數斬殺!
天子遲疑了。
從前像個傀儡般言聽計從的天子乍然間像有了自己的思想。
他開始遲疑,開始思考,開始判斷這件事的對錯性與可行性。
這瞬息的遲疑,如同警鐘在公輸一族頭頂敲響。
他們意識到, 這位天子已經不似從前那般恭順了。
他不該再待在這個位子, 理應卸下冕旒,留給更合適的人。